农历三月底的辽南，公历已是5月，海风依然刺骨，但对此刻稳坐舟中闭目养神的青年书生却不算什么，毕竟比起其在朝鲜的遭遇，这些海上的颠簸实在是小儿科了些。xiashu9999

书生名叫王一宁，原是辽阳一廪生，辽阳陷落后他选择了与毛文龙不同的路线，一路逃亡到了朝鲜。

但他去朝鲜并非避难，而是为了借兵。

这么个连正经功名都还没有的书生想靠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效申包胥故事。

不过如今的朝鲜国王李珲，自前岁萨尔浒之后早已有了首鼠两端之心，私下里行的是不背明，不怒金的骑墙政策，是以虽然李朝明面上对王一宁这个书生礼遇有加，但李珲最为倚重的大北派大臣李尔瞻、郑仁弘等辈却对王一宁上书的助兵之事全无表示，加之前年宣川郡守左营将军金应河战死萨尔浒，朝鲜举国震动，此事便被一直敷衍下来。

他在朝鲜的日子虽短，却憋闷得很，一方面朝鲜君臣表面上持礼甚恭，还有些真心实意忠于大明的两班大臣时时前来拜问，但藩邦朝堂却只是一味观望，他也无可奈何。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王一宁干脆将揭帖送到了当时正在朝鲜出使的给事中杨道寅和翰林院编修刘鸿训处，虽遭到杨道寅叱责，但刘鸿训却对其青眼有加，赐予厚资，让其遍游西海诸岛招抚辽人，以图大计。

是以润二月末，他便带着从人自义州南下放洋，这些天来，一直在各岛往来侦探，收拢流民加以安置。

虽然后金军力尚未染指到辽南岛屿，但依然有不少守岛将官已打起了后金旗号主动投顺，若非王一宁往来招抚，恐怕如今局面亦难维持。

眼下，他正有一桩隐秘，或可成全功劳，但苦于手中人少，迟迟无法成事。

他还在闭目细思，就听船头有人大喊道：“秀才公，前面有船，似乎是官军……”

王一宁略微兴奋，旋即跳上船头，就见远处数艘海船，打头的前面挂着一面彩旗，中间绣了个大大的毛字。

…………

从盖州套出发时，这两百来人除了国仇家恨外，对将要行的事情有何意义并无多少概念，但一路下来，他们先后收复了猪岛、海洋岛、大小长山和广鹿等辽南岛屿，擒绑了主动投顺后金的守岛军官胡可宾、任光先、何国用等人。

到如今海上行程上千里，总算在獐子岛落下脚来。

獐子岛就在鸭绿江口，周围全是沙洲，落潮时候北面甚至能直接连到大陆。

平日这里有些渔民往来，但这个季节也尚未开渔，岛上树木丛生，却颇为荒凉。毛文龙一行在此岛已驻跸数日，正是为了等待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今日是四月二十二，距离辽阳城破已快三月，毛文龙等待的那人也终于来到岛上，来人身份特别，一身汉人服饰，脑后却留着女真的金钱鼠尾发辫，看样子颇为怪异，正是如今的镇江堡的中军陈良策，不过一个多月前他是大明的镇江堡守将，如今那里的主人却已换成了大金。

陈良策当日迫于形势不得已归降后金，进而还被逼剃了发，却时刻皆有反正之心，他早先曾与王一宁相识，向王表露过心迹，前几日王一宁又去寻他，告知王师已至，陈良策自然欣喜不已，即刻便与王一宁一道来见毛文龙。

从陈良策这里，毛文龙与王星平了解到了不少最新情报，与辽西辽南不同，辽阳东南一马平川，建奴攻破辽阳后大军便一路东下，两个月前镶蓝旗攻下凤凰城，如今坐镇城中的是镶蓝旗旗主阿敏，而叆阳、宽甸也早是后金囊中之物，镇江堡便是在那之后被迫投顺。

而也是从陈良策口中，王星平才知道原来当日辽阳城破，原因之一便是肃清门内的神机库火药殉爆，那其中说不定还有当日自己与傅小飞的贡献。

这片海域，并非山东辽饷北上的通路，也不见海道衙门的巡船，是以漂泊海上这段日子，消息几乎断绝，有也只是从那些守岛官军处道听途说，几乎都不用分辨便能知道所言多虚，还没有自己先前在盖州知道的详细。

而陈良策带来的消息，就要充实得多，最重要的无外乎后日镇江堡守将，游击将军缪一真会率军前往北面的双山抄掠百姓，原因据说是因为当地百姓反抗后金统治，约在四月二十五天后诞当日起事，实际上双山因产沙金早被镇江堡的后金守军觊觎，如今不过是寻个由头罢了。

不过这倒是给了毛文龙部一个机会，如果缪一真率军去了双山，那镇江堡中自然守卫空虚，守军中还有不少都是陈良策旧部，而后金留守城中的最高将领则只有一个游击将军佟养真及其子弟，这些人身边可用的不过数十。

佟养真这个名字倒是激起了毛文龙与王星平的兴趣，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他的堂弟佟养性却是鼎鼎大名。

佟养性此人可是和李永芳一样在内阁都挂了号的汉奸，虽然按家世源流来算，佟家祖上并非汉人。

其祖达尔哈齐本居佟佳，以地为姓，后入辽东经商，遂定居大明。到了佟养性这一代，已是世居抚顺，旧年其因私通建州下狱，时辽东巡抚郭光复将之开释，迫其往边外间谍，他却反投了努尔哈赤。从后金军陷抚顺后，他说服堂兄佟养真及全族投顺，为此努尔哈赤还将三子阿拜之女下嫁给他，后金营中自此以施吾理额驸相称。今次随军连克沈阳、辽阳，已进为二等总兵官。

如今佟养真一家也因弟而贵，辽阳一战，佟养真因功授了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以游击将军的差遣身份入驻镇江。

镇江控扼鸭绿江口，是辽东与朝鲜、女真的陆路商贸要道，更是朝鲜国贡道，战略地位超然，自来便有不少商税收入，又兼还有沙金等矿产。且此地如今远离辽河战场，实是一个上好去处。只是恐怕佟养真做梦也不会料到，大明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练兵游击会自海上对这个看起来颇为安全的堡城发动一次突袭。

众人自早自午，商议了半日，算是将方略定了。

双山在镇江以北两百余里，料想缪一真明日便会出兵，陈良策建议待缪一真率兵去双山后，毛文龙部便于当夜发难，与陈良策里应外合，控住佟养真及亲信，引官军入城，待拿下镇江堡，再图歼灭缪一真部，顺势控制镇江以北的汤站、险山、长奠等堡，则江口一带形势可定，新安、叆阳亦可进取。

陈良策约好信号，先回了镇江，毛文龙则率部换乘小舟陆续在江口荒僻处登陆，今日难得要在陆上夜营了。

…………

大明的九边军城细分五等，第一等为镇城，如辽阳、广宁，第二等为路城，如开原、前屯，第三等卫城，如沈阳、铁岭，第四等关所城，如抚顺、懿路。

而镇江堡只是第五等的堡城，这样的堡城全辽原有一百零七座，但在这些堡城中也有大小之分，拿如今来说，原本拱卫沈阳的清河、奉集、平虏、新城等堡都是堡城，但因为军事所需，规模便大了不少，而镇江堡又有特殊，其城为汉时西安平县故地，金朝据此时，筑九城与高丽相抗，成为中国北方边境的重要军事要塞，九连城的城防格局自此奠定，别称也因此而来。

只是大明承平日久，如今这兵城九围也多已荒废，单论城防倒也不算多强。

后金将有行商背景的佟家派在此地镇守，自有酬功的意思，但本也是看中此地贸易地位。鸭绿江两岸互市，自元季始，到大明渐渐繁盛，江西镇江，江东义州，皆因商贸而兴，人口凑幅，而且如今后金与大明贸易断绝，也急需另行开辟才好补给，光靠蒙古是绝不可行的。

不过这也就更加坚定了毛文龙夺取镇江的决心，正如王星平所言，此地的确是个极好的所在。

四月二十五傍晚，日头西沉，很快一轮下弦月便升了起来，这样的月光对仲春时节的辽东黑夜而言并无多少帮助，但却对夜色中行军的兵士形成极好的保护。

镇江这里情形虽不如辽东其他军城紧张，但后金军到来前后，人民逃散依然不少，比之以往，如今城外的龙的军事行动进行得异常顺利。

毛部大军连同王一宁招来的那些难民抵达镇江堡城之南，驻扎在不远的马头山上，此地俯瞰，已能见得出自宋季以来大金国修建的九连军城的外围残迹，王一宁奉命与毛部及新附辽民潜到镇江堡外，二更时按照约定在城外鼓噪，作攻城之状，王一宁又四出煽动，镇江城外的屯民闻王师已至，也纷纷附和呐喊。到快三更时，便听见城中一阵嘈杂，城上起了火头，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听城上放了三支响箭，正是先前约定的信号。

王一宁一阵兴奋，乃上前询问，城上果然传来陈良策的声音：“佟养真及其子丰年、侄松年以下六十余真夷俱已被我擒住，镇江堡上下反正，还请先生报与毛游戎知道，请他速速入城主持大局。”

王一宁闻言大喜，即刻带人朝毛文龙大营而来，亲自将陈良策所言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众人闻言也是个个喜色，俱道是这辽东的第一份功劳来得着实轻松。

只有王星平此时看毛文龙面上表情却透着些古怪，没等片刻，王星平的古怪感便被证实。

毛文龙面色平缓，环顾了众人一圈，才正色道：“既已擒获贼酋，陈守戎便该将人押至军前，何故还在城中，还劳秀才再跑一趟。”

众军将先自高兴，乍闻此言，俱是一愣，只有王星平早已省悟一般，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自己还是天真了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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