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平这才觉得先前对这位毛游戎有些看轻了，毛文龙以二百孤军，深入不毛，谨慎些自无不妥，但这份谨慎中又透着些立威的老辣，这铁骑营当真不是白管的。8ane

王星平与王一宁相交不深，但多少有些看明，此人是个理想主义之人，不然不至孤身跑到朝鲜借兵，毛文龙此举虽然谨慎，但无论是陈良策，还是王一宁，今后都难免生出芥蒂，日后共事再难一心。念及此，他又想到这辽东地面的种种情况，不正是从这些微末处体现，只是到了自己身上，又都不知觉间行了出来。

对于这种事情，王星平能够充分理解，也不怕毛文龙会用同样的猜忌看待自己，毕竟他与毛文龙还有利益往来，更不会威胁到毛将来在此的地位，何况献宰赛之事珠玉在前，毛文龙对王星平的信重自不比王、陈。

王一宁此时虽然心中微怒，但也是大局为重，略一思量还是决定再去一趟镇江堡。

王星平见王一宁将行，好意对毛文龙使了个眼色，道：“我与王先生同去。”

此刻，陈良策正披头散发，那根脑后的辫子早已不见了踪迹，他还在城上突自高兴，等候着王师重入镇江，没想到却等来了王一宁带来的出城要求。

听到这个消息，陈守戎自然不悦，但还是先开了城门，放王一宁与王星平进城。

陈良策这里自然脸色不大好看，他好意引毛文龙入城，甚至亲缚了佟养真父子，换来的却是毛文龙的疑忌，本来这原也没有什么，但那日见面却是信誓旦旦，难免让他有些灰心。

王一宁一时也无话可说。

王星平却开解道：“二公既有匡扶社稷之心，又何必在乎旁的，只要守住本心，无非是为了一方生民，日后自有公论。”

陈良策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强压下心绪，语气稍缓道：“毛游戎当真不是疑我？”

王星平道：“以小弟看来，自然是有疑虑，不然怎会不愿入城，他孤师犯险，营中多有家中子侄，换作守戎来，又当如何做？”

“可毕竟是出尔反尔，需知我也担着干系，镶蓝旗几千人马如今就在凤凰城，消息若是传了出去，大军须臾便至，可恨我等却不能同心。”

不能同心的确是个问题，若是不即刻解决，恐怕这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但也得想出法子消磨。

王星平思量一番道：“其实眼下还有一桩功劳，守戎不妨与游戎同取。”

“你是说缪一真？”王一宁最先反应过来。

“正是。”

众人因入城还是出城生了龃龉，竟一时忘了此人，此时镇江堡内的大半兵力其实还在这位游击将军手中。

说起来这缪一真虽驻军镇江，却是实打实的凤凰城游击，凤凰城虽有阿敏坐镇的镶蓝旗数千人马，但需要防备的方向自也不少，缪一真这数百人算是后金在凤凰城东南方向不多的机动兵力，吃掉他们至少能争取到三四个月的战备时间，是以仅以战略论，也必须尽快对他们动手，何况此举还有收拢人性之效。

王星平又对陈良策言语宽慰，说了小半个时辰，陈良策总算有些释怀，这才留下心腹，带着佟养真以下六十余名俘虏出城往马头山而去。

毛文龙闻讯，早已与众人侯在了山下，见了陈良策，连道死罪。

陈良策见毛文龙态度诚恳，也多了些理解之情，让手下人将佟养真及子侄几个押了上来。

被押上来为首的一人，六十上下，须发皆白，冠服已被扒光，只穿着一件就寝用的单衣，脑后的金钱鼠尾在夜风中不停抖动。他抬起头来看向毛文龙，面目分明了些许，呆视了片刻，却没有说话，似乎有些不屑。

毛文龙见佟养真这副模样，也不多话，只笑道：“老贼，随你兄弟叛明时可想过今日？”

“有死而已，多说何益。”看毛文龙这样说，佟养真料不能活，说话也硬气起来。

“你既知道，当初何故投贼，你兄弟当年受郭相公大恩，不思报效，竟去替鞑子卖命。”

“大恩？”佟养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这也叫大恩？何况这枣还是有毒的。”

佟养真说的自然是当年他堂弟佟养性被辽东巡抚威逼利诱去后金间谍的事情，佟养性的事情让族中一并吃了挂落，但佟养真等却并未怨恨这位堂弟，盖因行商之人，往往被官府盘剥，两相比较之下，竟是后金那边对佟氏一族更好些。

但王一宁却已咬牙切齿，旁人不知，辽阳陷落前他可是亲历，昔年开原城破，军民誓死不降，无力抵抗的，城破时多有自尽，所谓屋无虚梁，树无空枝，其状惨烈可见一斑。到了沈阳城陷，城中也尚有抵抗，据言沈阳城内，军民被杀者七万余，全是不肯投降后金的大明忠义之士。

但到了辽阳城陷前，城中巨族竟然纷纷内应，后金军进城时，居民开扉张炬以待，男子自行剃发，妇女盛饰迎门。虽然王一宁内心深处也有些明白，这是自萨尔浒以来，辽东军民抗拒后金的心气逐渐消磨的证据，但其中更有间谍刻意引诱的缘故，而说到间谍，据传李永芳当仁不让，但佟家也是绝对大有干系的。

王一宁本人与后金有着血仇，他又是个看重华夷之辩的，想到辽阳城陷时的种种，他深以为耻。

但再要发作，却被王星平阻住，“当务之急，还是先破缪一真。”

“天成说得是，秀才还要收起脾气，此贼送往京师，朝廷自会给死难的辽东百姓一个交代。”

听到王星平等人并不避讳地在面前探讨军机，佟养真已经无所顾忌，开口极尽嘲讽，“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想破大金的野营。”

撕扯的笑声如破锣般在风中回荡。

“多余的话留着去太庙说吧。”王星平结束了佟养真的咆哮，继续将关注留在如何对付缪一真上。佟氏一族在朝廷已挂了号，待献俘阙下之后，一个千刀万剐总是少不掉的，他也没有必要为其多说。

毛文龙顺手一招，早有亲兵会意，将这些功劳全押了下去。

王星平转向陈良策道：“缪一真部确实的有多少人马？”

“只四百余人，出镇江时我仔细点算过。”

“比我们多些。”王星平咂了咂嘴，其实何止多些，这些都是后金正经的能战之兵。

毛文龙却道：“多得不多，若有向导引路，要破缪部不难。”

王星平道：“如今恐怕缪部已在双山与义民接了阵，我以为当先行两策。”

“天成说说看。”

“其一、需得有人联络双山义民，与我呼应。二则、收拢镇江城中武备粮饷，还要再招义勇若干。”

王一宁道：“联络双山之事，在下愿往。”

王星平施了一礼，“那就有劳先生了。”

他对这位王秀才的观感不错，虽然执拗，却也勇于任事，若事后不能见容于毛文龙处，能拉拢到自家手下做事倒也不差。

双山这一路解决，接下来便是在镇江堡动员的事情了。

如今毛文龙所部满打满算不过二百来人，要靠这些兵力击破缪一真部倒不是不难，但想要全歼却是不能，但镶蓝旗的数千大军就在百余里外，若是镇江的动静大了，以阿敏的性格未必不会倾巢而来，不早做打算定然不行，至少本地的男丁能多动员出一些，在此开镇便多了一份底气。而且对付缪一真，行动必须要快，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务求全歼，给凤凰城方面造成对方轻敌冒进的假象，尽量迟滞镶蓝旗重夺镇江的战略决心。

从陈良策处他早已知晓，镇江城中的旧额明军，实数还有六百上下，这些兵并未随缪一真往双山，也是本次陈良策能够擒下佟氏父子的关键。此外城中还聚了不少汉民，总数也在一两千人，如今也被毛文龙的人归拢到了一处。

这次他主动请缨，与陈良策一道先自入城，打着给毛文龙先导的旗号，让陈良策将镇江堡中的旧军集中了起来。

时值深夜，经历了一阵骚乱的镇江堡城尚未平静，一般兵士也都各有疲态，但如今城中主官被擒，陈良策这个中军主持反正，众人为了将来出路也是要听这位老上官如何交代的，其中参与了擒拿佟养真的更是踊跃，个个神色兴奋。

但首先开口的却不是陈良策，而是他身边的一个少年，“毛游戎奉命征讨东虏，如今镇江已复，即刻便要去双山擒拿缪一真，这里有曾是大明的兵，也有大明的百姓，如今随我等反正，正是有功无罪。”

他又道：“本次出兵全凭自愿，如今奴兵就在北边蹂躏双山百姓，若有血性的便随我等前往，愿去的站出来一步，不愿去的也不勉强。”

话音落后，兵士中便引出一阵骚动，但应者却寥寥。

王星平并未尴尬，他没说那些慷慨激昂之语，只是在众人注目下再次郑声道：“如今奴兵踞有辽东，在各城圈地占房自不必说，想这镇江堡中，也有不少。”

他环顾四周，又道：“不光夺人产业，鞑子还要百姓剃发易服，辱没先人。”

听了这话，无论是旧军还是百姓都有些动容，剃发易服，如今他们头上身上，便都是明证，听王星平说话，有些人已不自觉间散开了脑后的发辫。

“辽阳失陷，鞑子还屠戮儒生，百姓有不堪为奴逃亡了，一经抓回，便是问也不问一刀砍了，鞑子待大明百姓真如猪狗一般。”

圈地、占房，大明的官也做，但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剃发、易服，更是礼义廉耻之大防，辱没先人的事原先大明更不会有。

而说到杀儒，王一宁等辈便是咬牙切齿，杀逃，更是触及人性底线，需知在大明，即便逃奴伤主，至多也不过流放的罪过，哪有直接杀了的道理。

这些事情，有些是从难民口中听来，有些则略有加工，但看得出来这些言语的鼓动效果很好。

王星平话未说完，便有不少人站了出来要求参战，旧额的军士倒是不多，但那些被逼剃发的百姓却个个踊跃，很快便有近千人响应，而在百姓拼凑出的情报里，缪一真所部的行动也基本摸清。

这样一来，双山之战便有了依仗。

王星平很快制定了进攻计划。

“游戎可用一大将以本部人马为正兵，摧敌正锋，守戎以原领所部为奇，引百姓中精壮者千余人遥壮声势，星平率部曲从后断敌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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