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自己东家的那人站在身旁的一处铺门前,瘦削的小脸上看着倒是光鲜,一双小眼睛巴巴把的望着自己这边,王星平却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再看那人身后店门上的牌匾,福泰号三个大字赫然在上,笔力苍劲,一看就是延请名家所书。
那人堆着笑迎上前来,“方才小人在门口就看见少爷自三牌坊市那边过来,还当是认错了人,不想真是少爷。”
却是王小六抢先说道:“这不是顾朝奉么?”注:明代对掌柜或是管库的称呼之一,皆以官人称呼抬高身份,例如员外、相公之类
王星平这才猛然想起,福泰号不是自家的商行名号么?原来却在南门这边,自己前段时间从母亲口中问到了不少关于商号的情况,却居然一直都忘记问地方所在。
王小六言语中透着不善,顾朝奉顾凤鸣是福泰号的二柜,向来在店中不是个好角色,仗着和城外泼皮和牙行地主的关系占着这二柜的位置三、五年,王小六的老子还在时就时常念叨这一个的不是,他听得多了也受了些影响。
顾凤鸣硬算起来却不是贵州本地人,少时跟着其父从松江来此经商,后来其父早亡,便投在了本地远亲门下,虽然已是万历初的事情,但他也算得半个外乡人,是以和本乡的伙计并不相合。
只是因为善于逢迎,自也有些财计本事,又有个诸生的出身,才会得王父赏识。
原本是要采买礼物,这下倒正好借着机会到自家商号中巡视一番。却正不知要说什么,天上便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
“这贼老天,大清早的又下起雨来了。”
所谓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贵州一地,除了冬日里,倒是很难有不常下雨的时候,府城中的几处衙署,因为被雨水淹没的缘故,自弘治年间就几经搬迁,到现在也还是个问题。
吩咐了王小六去去安顿好车马,这边王星平跟着殷勤的顾凤鸣前后脚的便挎着已经到了小腿的门槛进了商号。
见顾二柜如此殷勤伺候着来人,有眼尖的便认出了王星平。
原本这商号大清早便不会有生意,都是在洒扫,赶上清明节前,还要盘点。
顾凤鸣先进来一步,朝着里面做事的几个伙计招呼了一声。
几个人便上来见礼,其余诸人就都放下手中活计跟了上来。
“见过少东家。”
王星平略有些惭愧,忙以手虚压,止住了众人。
“小子初承家业,并无尺寸功劳,平日里都还要靠着列位用心,如何当得你们的礼数。”
又是一番恭维与谦让,王星平也就不好再推辞,跟着顾凤鸣出了前店。
两进的院子并不算大,朝京门内的地面本就寸土寸金。
一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闻讯从里间出来,到了天井中站定,王星平却是认得,这是大柜,姓叶,讳宜伟的。
没出事前在家中曾经见过几次,王星平扶灵归家也曾代表商号前来致祭,其实那顾朝奉也来过,只是当时披麻戴孝,又忙于招呼亲友,故而没有记住。
叶大柜有个弟弟讳道伟的,这次就跟着自家父亲去了播州,一样死在了回来的路上,身为长兄,弟弟还有两个儿子,却是不必为弟服丧,只是持斋戒念佛以寄哀思。
王星平跟着叶宜伟进了后堂,顾凤鸣也一道跟了进来,里面就一个小厮去端了茶汤来,自家商号中倒是没有官场的讲究,点汤未必就是要送客,尤其王星平才刚进门,更是没有这个道理。
“我曾听闻四叔还有两个儿子,都到了能做事的年纪,上次还曾跟叶先生你提起过,若能照顾就都送到柜上做事,也算是家中的一份心意。”
叶宜伟听着便颇有几分感动,平日里忙着照顾柜上生意,都不曾多与王家家人有过多少接触,开门面做生意,公中私中本就要分开,这一点,身为老行使的自然不会忘。
只记得听人说过王家少爷虽然聪明,却是个顽劣的,自己原先见过几次,因着有他人的话语在前,印象也是一般,但富家公子,性子乖张些本就不是大事。
但这一次王星平开口称呼自己叶先生,实在出乎意料,要知道王星平虽然还未有功名,但也是在社学中开了蒙的,好歹也是人,而且以王家的根底,举人不好说,未来要考个秀才,自问王星平应该是能办到,而且多半不会等太久,这回的事东王可是没少出力,连贵阳卫的人马都帮了忙,叶大柜耳不聋眼不瞎,自然知道这份儿关心意味着什么。
先生从来都是对老师的尊称,有明一代,也许市井莽夫可以胡乱跟着管个商人叫什么员外、朝奉,但人称呼一声先生那就是不得了的尊宠,若是生生的受下,还不知会被旁人怎么编排,尤其侧边就站着个跟自己不是一路的二柜。
叶大柜赶紧打个千,惭愧道:“少爷折煞老朽,帮着柜上管些钱粮交易而已,如何当得起少爷一句先生。”
谦虚了一回,忙又接着少爷的话茬,“小五和小七两个,如今已在柜上做事了,暂且跟着我学徒,学些写写算算,等长进些再说,说来还得感谢主母和少爷仁心。”
王星平扶起又要行礼的叶大柜,“四叔也是柜上老人了,这本是应有之义,何况人还殁了。”
叶道伟家中行四,前后生了七个子女,就活了三个,长女已经嫁人,现在的两个小子,小五伟剑,年十五,小七伟英,才十二。
叶宜伟家中没夭的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前两年嫁去了新添卫,小女才十一岁,还未许配人家,因为家中宠爱,也识字,在闺中取了个单名名叫桐。
但终究还是女儿身,叶家祖父还在时便要叶大柜对弟弟家多加照顾,他有老成忠厚,是以就算王家不说,弟弟的两个儿子他也会安排照顾。
让众人都坐,这时王小六约束了车马也跟进了后堂,见少爷正在用茶便侍立在旁。
原本就是顺着顾凤鸣的话头进来随便看看,不过以王星平两世为人的阅历,只这几步路的举手投足间,便能看出大柜、二柜心上身上的诸多不自在,不光有对自己的,更多的还是他们相互之间。
照王母萧氏说的,平日里大柜管着大主顾和经营账目,二柜管着城里城外的仓房,也兼理着财务,原本还有个三柜,管着与市面官面各路的结交,每回王父出外交易了账都要陪同护持,也是有些身手的,这一回却是措手不及,尽也殁在了番贼手中。
正好想起了这位瞧好也是行三又与萧氏还有些远亲的三柜,便问道:“左三舅的儿子,不知安顿好没。”
左三柜讳孳麟,祖上本是山西人,宪宗朝时先祖跟随大军入黔,后定居在安顺州,取了萧氏母家一个姨妹。后来荐在福泰号中,从伙计干起,十来年间当上了三柜,虽然只排在第三,但人面广,地皮熟,又与主家有些姻亲,在下面人中也最是得人心。最近的三、五年,大柜管着主顾,二柜管着钱粮,三柜管着人事,商号中几个掌柜便是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
如今三柜不在了,又跟着死了七八个老爷的亲信,自然铺子中便生出些龃龉,也只是将平日的矛盾公开了而已。
这一回却是顾凤鸣抢先,方才不搭腔,一是王星平问的便是叶家人,二来他顾朝奉向来惯会看风色,摸不清东家脾性,如何会胡乱说嘴。
但听了王星平对叶大柜一番抚慰,说话又懂礼,自问看透了这位少东主的顾二柜便抢先抓住了话头。
“左家二哥,如今也在柜上做事,都是补他老子的缺,也就没有多与东家啰唣,便自己做主了。”
王星平看王小六在旁翻着白眼,又见叶大柜也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姓顾的还真是不得人心,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接手家中生意,就不能因人废事,父亲延揽这顾朝奉不会没有道理,平白给钱粮养着个二柜,还尽给铺子里找不痛快,精明如王父的商人自不会做,不过王星平还是把话问到了叶大柜头上。
“我听说三柜家中是三个儿子,怎么只得一个差事?”
“东主有所不知,左家三字,只有二哥左太山如今长成了,四哥太行和小哥太岳都还不过柜上抚恤也是够的。”
感觉王星平说话稍微向着自己,叶大柜心头气顺,连带着把称呼王星平东家前的少字也给去了。
“原来如此。”王星平如有所悟,“但还是要关照下,绝不能苛待了左家,让外人说我王氏不知善待遗孤。”
叶大柜拍着胸口打起包票,“东家放心,连同三柜家的遗孀,我们都是时时看顾,我那浑家还时常过去帮忙料理。”
“这样就好。”
王星平又看看外头,那里白墙青瓦,又有那雕栏隔窗的装饰和上好滇楠的柱子,进来时不及细看,现在透过门廊,却别有一番气派在。
“我听阿母说,喒们家做的是南北货贸的生意,怎么这铺子里光净得很,都不见堆放一件货物?”
正好问到了自家主管的失误,顾凤鸣又凑了上来,方才被叶大柜占了上风,正要找补回来。
“东家,我们福泰号做的是批发买卖,货物多是粮米之类,是以都堆放在城外仓房中,此处只用来打契和牙行交涉,交割却都在城外,小人就是管着这个的。”
“那左家二哥现在也安排在那边。”
王星平没有注意顾凤鸣和叶宜伟脸上的变化,他还不想在这种勾心斗角中涉入太深,今日不过顺便试水,还要有些转还,才好慢慢上手,正好就坡下驴。
“却是不巧,本打算顺道也去城外看看货场,然而今日还有正事。”
王小六机灵,到堂屋门口朝院中望去。
“少爷,雨停了。”
从福泰号出来,在朝京门内采买好礼物,赶着马车一路朝北,过了仓后街,快晌午时,在福德街上胡乱找了一家有熟食的馆子花了四十文与王小六吃了两碗米粉垫饥,车夫自有干粮却不用管,那王小六平日都是吃两顿的,出门时才吃了一碗,这一碗便是硬生生咽下,一路上捧着肚子打嗝,也没有先前的说笑了。
吃完饭王星平又在小十字胡乱逛了半个时辰,估摸着王命德就算午休再有半刻也该起了,便才带着王小六朝北过了金井街和珠朝井街,往西又拐回了王家巷。
站在进士门第的牌匾下让司阍通传,没等上多久便被引了进去,东房虽然显贵,然而却极朴简,过了两进院子,都只是寻常的树木花草,并无那等穷奢极欲的假山水景耗费。一则是王家本不尚奢靡之风,二则贵州边僻之地也轻易见不到这些,而在王星平看来还有一条,即便是东房也确实没钱,他从来便喜欢从最实用的角度看待问题。
到了花厅,隔得老远,便看见王命德正与以为老者说话,执礼甚恭。
王星平先是走到台阶前,行了一礼,然后对着厅中长辈道:“不知叔父有尊客,侄儿鲁莽了。”
正待假意离去,却被王命德理所当然的招手阻住。
王命德转头对着旁边的老者一颔首。
“肃之前辈,这一个便是我那族侄王星平,却是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