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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带濠从西水门入城的这段比起东面宽阔许多,水面直抵北边的内城墙,要到了归德门外的瓮城后才陡然收窄。从西水门到归德门这一段面水背城被呼作平康十里,朱楼画榭连属不断,都是优伶小唱所居。
玉带濠的对岸隔着高家客栈不远的一处院房和客栈有着同一个主人,三进的院落全是青砖瓦房,有两进都是后来占了后面濠畔加盖。院门照着行商的风水开在东南巽位小角上,左侧南厢没有倒座,全是一溜的铺面,三个门市连起来足有五丈宽窄,虽然有后门连着院中却只有一层楼高,这是为了有客商来时不能窥尽院中情形。
按照此时习惯,原本大户人家的女眷当要住在三进,但濠畔街这里但凡三进院落多半临着后面码头,都是平常上下货物的所在,三进的院落反倒因为要招待客人及当作仓储多有不便,女眷便大都住在二进院落的正房楼上了。那后院出去又多有飞桥连接曲中,平日多有画舫徘徊随时候着客商。
高老爷此时在家中等到已有些焦烦,他已经请了傅小飞两回,可自从上个月那次仓促交易之后,这渤泥国的番使便像是躲着自己一般绝不肯见,一向淡然处事的高老爷已是许多年没遇到过这样不买自己账的人了。
高举高老爷祖籍江西,自其祖父辈便来了广东经商,如今也是广州城中有一号的人物了,他家的这处府邸前店后院,先是他典买来的,借这地方的风水二十来年发起好大的利是,故而典买到期后便给全盘买了过来,如今又是十年过去,三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了。
他虽没有功名,三个儿子倒都捐了个监生,最小的一个更是已经正经考中了秀才。
高家长子与次子如今都在南海、番禺两县中做些杂事,只小儿子高崇德成年之后便跟在他身边料理。高家的富平号就开在濠畔街的街口第六家,偌大的一片院房背靠着玉带濠,寻常番舶从西水门进来可以直放富平号的码头。
上个月初两艘渤泥国贡船与暹罗贡使前后脚抵达广州,这渤泥国多少年不曾入贡了,传闻其国在吕宋之南,高老爷料想左不过也是些南洋方物香料之属,既然想要的货物前些日子已在暹罗贡使处交易过了,这便只需看看虚实就好。高老爷在广州生意做得不府里省里的官人都有根深蒂固的关联,许多坐地户在高家生意中还有干股,甚或通着各地的藩王和两京的皇亲、大珰。
高家的生意北连着福建、山东,南通着安南、暹罗,只海贸上白道黑道都能说得上话。
是以凡有番舶刚被海道的巡查拦下盘问,几个时辰之后富平号的管事便能收到消息,照着惯常高老爷便会打发熟识的牙行前去怀远驿探查商情,但这一回他有意让儿子历练便独让高崇德带着贴身伴当亲自去了。
广州的市舶司经历了多少年,自唐宋至今从未断绝,本地的大商号各方利益都多有牵扯,高家区区二、三十年间便能发达还是因为高举本人舍得结交权贵,给本地的各家贵人分润从来都优厚,海贸虽然利润颇丰,但高家所得的大半倒是都用到了官中打点上,是以高举在市面上虽然声名不显但在广州的官场中却是有一号的人物。
高举原本以为这新到的渤泥贡船不过与寻常的贡使一般,无非就是那些在南洋亦商亦盗的海商打着小国旗号来大明做些生意,别人或许不知道,可高举久在海贸上经营,南洋的情形他大体还是了然,西夷自占了吕宋后几十年来可从没再见过渤泥国的贡使来过。
而且两艘船上的情形他早已透过海道的官员知道了个大概,那两艘船上尽然各色人等都超过了六十人。须知远洋的海商,一是要尽量节约食水,二是要多装货物,寻常的短途海船也就是三、四十人的规模便算多了,长途的远洋往往水手更少。渤泥国来此的距离具体多少高举并不清楚,但至少倍于暹罗还是有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船上的货物到港清点尽然是满仓,需知就算是暹罗的两艘贡船来时也在游鱼洲外私卸了些货物,以高老爷的眼线他自然知道这些,那这渤泥船上的货品看来也不像是多么有吸引力的样子,沿途的私商竟然都没打主意便是证明。
孰料半日不到,却见儿子慌忙忙的跑回来见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常与富平号走动的刘经济,高崇德说在怀远驿见了渤泥贡使带来的稀奇货品,他自己不敢擅专,只得拉了平日熟识的经济刘景桂。那刘经济是与番商们做老了生意的,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物事,商量之下只怕被别家抢了先,两人这才匆匆赶回高家报信。
等到高老爷亲自去了怀远驿再赶回富平号时已经入夜,城门都快要关了,但是对于当日的莽撞高举依然觉得值得。
一个多月前的那次见面高举记忆犹新,就算等他去到驿馆时,也还没有第二家商号找到渤泥国的贡使,这自然有刘经济对驿站中管事的关照,少不了又费了些银钱。
之前暹罗及安南的贡船都是早到,货物上全是些苏木、胡椒、香料及域外珍奇鸟兽,还有些暹罗本地出产的蚕丝,自隆庆以来已经几十年了,广州本地的富户早已见得多了并不觉得什么稀奇。而且这次的几船货物交易金额都在数万两白银,又在交易旺季正是供大于求的时候。是以晚来的渤泥贡船并没有引起本地商家多大的兴趣,只是驿馆中的管事在打问。
而使团这边本也只是冲着大明的官府而来,对于其中私商的道道并不了然,沿途虽然曾有小船靠帮询问但都被傅小飞等人给推拒了,因此驿馆中许崇德却是第一个来的,这才给高老爷留下了机会。
高家小子来的那日傅小飞几个正想在广州城中的贸易上试一试身手,带来的货物除了官中抽分和买的之外还有许多压箱底的本是玻璃器物,都是文莱工厂的试作品,刚刚搬了一些水银镜到馆驿中便被高崇德给撞上了。
高举跟着过去便从傅小飞手上以八十两一面的价格进了三十面大些的水银镜,傅小飞当时一算,比起嘉宝港玻璃工厂的生产成本而言,这价格的确算是暴利了,虽然也知道玻璃制品在此时的价格,但毕竟还要留给别人利润,再说这广州城中自己人生地不熟,还要靠着分销的商家,这次只是头一回来自当吃些亏。
但更多的货品如梳妆的粉盒小镜、玻璃杯盏乃至煤油灯等都还在船上没急得卸货。
高举先在富平号中拿出十面水银镜试水,却不想加了一百两的赚头也是两天便销售一空。
虽然对于这种镜子的价值高老爷心中有数,但这样好的销路也是难得,而更难得的是这些来自渤泥国的自称番商也好贡使也罢,却是真的如当初承诺一样自后便没有再找别的买家,他们自称南渡海外的宋人,以善工而在南洋立足,高老爷却从未听说,他商行中有走海的掌柜和暹罗船上的通事都打问过,也是一概不知。
自后高老爷便隔几日就差人去怀远驿延请,但那傅贡使则都推脱了,听说前些日子那些人还去了佛山和肇庆一趟,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而今日两位贡使终于是答应来府上商量后续,看来是拿定了主意,在对广州商场的了解上高举自问还省得,但既然那两人说是还有更多货样要一并带来,他也自当重视。
今日自然也是安排下了家宴,广州的酒楼不少,白鹅潭那里画舫更多,但事涉交易是极机密的事体,高举也不敢托大,甚而连寻常青楼中的优伶小唱都没先叫来,就是怕走漏了消息。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总算是等来了傅、顾两人,他们倒是下午已经与叶宜伟一行吃了一顿又好生交谈了一番,说来也奇自来了广州后除了高家他们尚未答应与本地的任何其他商号谈过交易,这回却把货样给叶宜伟他们看了,要不是中途被秋决犯人打断了谈话说不定还能在贵州方向的贸易上有点什么突破也未可知。
也许只是出于对那位掌柜的眼缘,但这边高老爷早已倒履相迎便没再多想旁的,先把今天的事情商量好再说,好歹也算是在广州立下一点根基。
三进的正房二楼上桌椅齐备,双方的代表也都陆续坐定。
下人们上好了茶点掌了灯来便都匆匆的退到楼下,房门一关上面再说些什么便决计听不到了。
“这些玻璃器物精致则也精致,只是同样的东西广州城中并不算少,这玻璃杯子给到三两银子一个已是足够了。”先发话的是刘经济,唱白脸的戏码没有道理让财东去做。
顾子明倒也不客气,“经济说的可是高家客栈隔壁饶蜀记的玻璃器?”
傅小飞并不说话仍让顾子明顶在前面,“玻璃倒同样是玻璃,只是这成色想必经济也是看过,夹铅银也是银子不是,这几日来摸我们门路的可推了不少,文德里柳家和仰忠街周家的牙子来了都不止三次了。”
高举闻言嘴角一抽,他本以为两人迟迟没有再找别家是因为对本地情形不熟,但现在看来却是有备而来,方才说的两家都是新城中的大商户,并不比高举稍差,看来这商场上的人都是长得狗鼻子,于是老狐狸只得跑出来打起圆场。
“两位先生的货品的确是好,但本地承销需得打点的地方也多,刘经济倒非是与你们聒噪,好歹还是要看看新的货样才好说话。”
水银镜粉盒拿出来时高举眼前又是一亮,他斟酌了一番言语先从其他物品开始一一给价。
“这玻璃的杯盏市面上倒是多见,贵众的东西好在样式清丽又成套,这一壶四杯给价可到十两,单卖的话还要更贱些。”
“至于这粉盒,二十两一个不能更多了。”
依然只是顾子明在说,“这价格可比先前的镜子便宜太多。”
高举回道:“这镜子自然是越大越值钱。”
顾子明想了想道:“那照高老爷说来若是下次我们运来穿衣镜,一两千两也能给了?”
“何谓穿衣镜?”这次换成高家父子懵了。
傅小飞笑道:“就是等身大的镜子,晨起梳妆穿戴用的。”
高举又是一阵惊喜,忙问,“这回可有带来?”
“未曾带得。”高老爷闻言旋又失望。
待傅小飞又拿出一盏煤油灯点得满室亮如白昼后,高老爷的情绪复又健朗起来。
忙问,“此是何物?”
“煤油灯。”
“价钱呢?”这东西高老爷从未见过,且又精巧非常,自然不好自己来报价。
“一百五十两。”顾子明咬了咬牙,总算是有了点卖主的气势,这次带来的几盏煤油灯全是试做品,但相信回到文莱后工厂便已经能够批量加工了,虽然还不是不锈钢的外壳却也足以应付此时的贸易。然而顾子明再看高举却没有半分肉痛的表情,似乎觉得这个价格完全能够接受,心中一阵发狠便又补充道,“煤油另算。”
“煤油?”
对方气势一矮,顾子明的瞎话便张嘴就来,“此物就如油灯一般,没有油如何能亮。煤油产自极南之地,乃是海底的上好煤炭化生,到期自浮于海上,需要疍户驾小舟搜集极是费工,这一瓶煤油可装满此灯油壶十壶,每壶可燃三个多时辰。”
高老爷心算了得,果然面色变了,“这样算来二十两也就只得三十个时辰。”
“省着点用也能用一个月。”顾子明跟着补充,一天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不用通宵看书或是对账倒也够用了,若只是出门照个路还能用得更久。
这回高举没有再问,只是悻悻然道:“终究是有些贵了,二十两银子都够买个好些的使唤丫头了。”
还能在肇庆城外买个一般的一进院子。顾子明心头腹诽,广州周边的情形他与傅小飞已经基本摸清,但此时的物价可不好用后世的标准来计较,就拿这广州城来说,出了城珠江边如高家这样三进带门市的院子也就在百两上下,可这钱买四川来的川沙木棺材才够一副。今年遭了灾,西门外人市中聚集的广西难民几石米便能换个俊俏小娘,所以实在是没有可比性。
不过生意依然是要谈,双方都是诚心,最后也就大致将一应交易谈好了标准。船上运载的苏木、胡椒等香料并一些零散的象牙犀角和鹿皮等多数是前几个月元老院在北婆罗洲攻城拔寨的战利品,留着没用便都给这次朝贡贸易充了门面,最后折价只得八万两。而船上带来的其他玻璃器皿,总计是成套的玻璃茶壶茶杯八百套,玻璃碗碟八百套,都是十两一套,水银镜粉盒一千六百个,每个二十两,这就又是四万八千两,大头是三百面带框梳妆镜,先前已经卖了三十面给高举,剩下的二百七十面加了二十两,照每面一百两的进价,高老爷也并没有反对。
油灯虽然没有卖成,但本身也有煤油的问题,这次回去关于煤油的分馏能否成功也还没有定数故而成与不成倒不重要。还有一些从西班牙人船上搬下来的克拉克瓷,这些东西本就是从大明出来的,广州并不会有土著去买这种外销瓷器,而且量也不多,最后只折了两千两银子让高老爷自行找番商处理。
最后这样一算船上的货物清空便得十五万七千两,还没算之前三十面银镜的入账,光是这样一想,即便不算政治账和军事上的目的,这趟朝贡之旅的收获也算不小了。
傅、顾二人正在做着下一步盘算,却见高老爷摸着几缕鼠须道,“不知贵众打算如何交易,我这富平号可没有这么多现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