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又赶了百多里地,赶在城门开门之后回到了家中,王星平觉得自己骨头都快要累得散架了。
今日王星平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安安心心睡上一觉,但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着当初该不该一时兴起给张鹤鸣做下承诺。
原本只是想逼得顾凤鸣服软,然后将粮食如数交出,借着此时收拢柜上的事权,如此在福泰号中今后便能说一不二了。顾掌柜会不会因为此事引咎辞工王星平不敢肯定,但话语权总是在这些一次次的事件中逐渐拿回来的,叶家和顾家严格说来都能做事,但就对东家的恭顺上,叶宜伟带头做得更好,而私下里顾家上下其手的事情显然更多,他心中明镜一般。
但顾凤鸣的反应明显没有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去走。
不仅没有当面说破,这又耽搁了一天时间之后也没再主动登门来商讨,刚才回来王小六就说昨天顾凤鸣是和他前后脚走的,而且似乎晚上也不在城中。
昨日关城前出了朝京门便没有再回来,这是打算以沉默对抗?就算无心对抗也得将仓中的缺额补齐才说得过去啊
闭着眼睛,脑袋却转得飞快,难不成自己做的最坏打算真会成为现实不成?
从古到今管着仓库的无论民间还是官中,中饱私囊的不在少数,到了查库前被逼得急了放火将粮仓烧成一片白地的事情打天下一统之后便没有少过,什么火龙烧仓、阴兵借粮还都是王星平前一世从影视作品中补的课。
他深知因为利益的原因人能够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稀奇,但设身处地的站在顾凤鸣的角度去想又会觉得事情不至于此,恐怕还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说不定到时候佰贰堡跑的一趟也只是白搭,让廖四几个找着由头来贵阳城外逛一回私窠子罢了。
实在是因为自己蹦出的这个想法有些不合逻辑,顾家手中的筹码并不需要他们行险,只要看得足够清楚,无非是退让一步而已,也只是将原本财东应有的权利还回去了一些罢了,怎么看都不像会让人拼命的样子。
但经历过几次变故的王星平又深信另一句话,现实总是比剧集更加精彩,因为现实往往并不太讲逻辑。
如果顾凤鸣真是个半罐水的?抑或慌乱间被人挑唆了起来,为了利益也好,为了脸面也罢,都不是没有可能不铤而走险一回,这样一想,那昨夜的奔波又算不得什么了。
安全第一
这是王星平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谆谆而行的不二原则,无论可能多么微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毕竟对于平行世界的理论他已经信了十足十,说能穿越果然便穿越了,那么穿越之后无法再次穿越的说法也就多半是真了。王星平没有动力去验证,但却有充分的理由不想再次投胎。
他回过头来去想,这一次若是没能斗得过顾凤鸣,那他至少也会在张鹤鸣处折掉大半身家,福泰号恐怕就真的会一蹶不振了,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一时冲动想出这么个法子,彻底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来。既然理智如自己都会偶尔冲动一番,那把别人往疯子上来想也就不算什么异想天开了,想到这里王星平自己在床上都笑了起来。
又思索了一番,他心中复又敞亮起来,也许一开始他便感受到了顾家的尾大不掉,不尽快将自己的产业整顿好,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会有人掣肘,那就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办成了。
可能在自己内心深处,对于一事无成的焦虑比之可能的威胁更甚吧。顾凤鸣说白白让巡抚衙门争利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错,秋收之前粮食本就是最赚钱的时候,可王星平却没想到这一节,这是他失察,也是下面的人没有问他,他又想如果叶掌柜没走也许会着意提醒,但柜上换了主事便没人敢多说一句了,看来这大权还真得完全抓在手中才能放心啊。
不过无论如何,王星平都还庆幸自己尚有一手好牌,能够让他在奔忙了一天之后还有余暇能够在床上胡思乱想。
北隅里中福泰号的仓房外被一道矮墙围定,矮墙内是大大小小几处低矮土仓,本地的粮仓向来都是下面大上面地上看着不过矮矮的茅草屋顶加上土木屋墙,地下却也有近两丈深,是以这不大的场院中才能装下这么多的粮食,需知此处粮仓装满可是抵得上贵州一省的一成正赋了。
仓房内以青灰泥铺就,外面更是各有一道水壕,平时内可避鱼湿,外可绝鼠患,遇到火灾也可起到消防之用。
仓房的外面靠近正门处是一片空场,农忙后收粮也会充作晒场,库子的宿房便靠在场边。
一套拳脚下来才交午时,出了一身汗水被风一吹,丁艺打了个激灵。
“侄儿这套拳打得如何?”他高兴地在自家叔叔面前施展身手,丁得水跟着王星平跑了几天,昨天才又回到这里,这个侄儿便又有些想要显摆。
“看着好看,不过只有样子上不得阵。”丁得水边说边扔过来一条帕子。
丁艺不服气,“叔叔你总是这样说,你就上过阵不成?”
“看过死人总比你多,不信你问问杜春和邓十四,他们在綦江时可是和别的矿主见过阵的。”
其实要论看过的死人自然丁得水更有发言权,不过那是一段伤心往事他也不愿在侄儿面前多提。
十多年前杨应龙为子报酬,乱军破綦江后将全程军民屠戮殆尽,丁得水侥幸带着丁艺的老子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后来有了侄儿,自己弟弟又因病早逝,想起来也是伤心得很。
大名唤作邓有科的黑瘦男子接过了话,“小艺的身手是够好看,不过丁叔说得也是,真干起了仗靠的是个狠字,却不似你这般扭捏,能用刀子的谁还用拳脚?若是有弩箭自然更好。”
隔着老远打水的尚宝正走了过来,一旁的杜春却指着他对丁艺笑道:“尚二哥就是个能打的,平日你看得出来?”
尚宝闻言轻哼一声,也不答话便又去劈柴生火了,杂活他总是主动承担,但照和他最熟的杜春说,这位尚二哥却是个能下杀手的,原先跟着小炉主单干时,几次与外路矿主冲突他都冲杀在前,因为都只是与汪革熟识,丁氏叔侄倒也不清楚其余人多少底细,只认汪革募来的弟兄都还靠得住,他也指使得动便不作多想了。
空场的另一头却又聚集了一群人,也有五六个,为首的两个一个尖嘴猴腮,左脸颊上一颗大痔的是杨顺清,另一个一脸横肉却没几根头发的便是许和尚。平日仓中的苦力都是另雇,仓房这里的库子也就这么些人,北隅里住的又都是汉民,寻常土司中人也不敢来贵阳城边来找不自在。
现在来惹事的各家都知道会被省里当作出头鸟料理,顾凤鸣本身在贵阳黑白道上又都有些手段,加上王家在军中还有人脉,也就完全不必担心。
粮食毕竟不比银子,散放在仓中的谷子不是那么容易搬运,除非是真要饿死了,土司蛮部的人马也不会来打民仓的注意,就算真想做点什么,外府的官仓民屯也比贵阳城这边好下手得多。
原本这仓中还有叶家的一个子侄辈一起,这回也随叶宜伟南下了,老叶掌柜没走多久,库中另外两个叶家亲信也都陆续被王星平调派往别处听用,杨顺清和许和尚以为这是顾凤鸣所为,私下里更是竭诚向顾家表着殷勤。
现在被东主安排下了几个炉户,摆明了是要掺沙子,又是外路人,心头如何能快活?是以每日虽然嘴上不说,两拨人却是分得开,下面的人更是生怕沾染上干系,就连吃饭也都是分别开火。
丁得水见丁艺还在兴头上,也来了兴致。
“要说见仗,叔叔还得教你几招,你来试试看。”
说完丁得水也拉开了架势,其他几个便围了上来凑着热闹。
丁得水让侄儿试着攻过来,丁艺看叔叔的样子稀松平常也没有在意,但三两次过招下来便改变了想法。
丁得水的身手自然是有,丁艺也不是没有领教过,他这个叔叔多年在铁冶厮混,一身蛮力还是能制得住人,但丁艺也是年轻力壮,往日这样角力并不吃亏。
而今天却眼见得吃力起来,好几次都被丁得水轻松制住。
又折腾了一刻多时辰,丁艺总算是认了输,正好尚宝那边也做得了饭食,叔侄二人和几个乡人便一起坐在屋边吃饭闲聊起来。
“阿叔这几手是哪里学来的?以前没见过。”
不想丁得水却也呵呵笑了起来,“想不到少爷教的这些招式当真好用。”
这段时间以来都靠着丁得水将几个炉工约束,王星平也益发的与这位丁叔亲近,平日一起出去办事也算是熟识了。那日偶然说起在四川时遇到的贼人,便扯到了武艺上来了。王星平有心抬举丁得水,便传授了几招擒拿格斗之术,都是往日他在部队所习。
对丁得水他只说是平日听些说书胡乱想到的,只是自己身短力弱验证不得。丁得水听他说的招数新奇,又和王星平私下试过后便觉得都是实打实的功夫,故而今日便用在了自己侄儿身上。
丁艺也是惊讶,“平日难得见少爷走跳,不意竟是个这样厉害角色。”
丁得水笑道:“其实少爷体悟的招式虽然厉害,却未必是你的对手。”
见丁艺还不明白,丁得水便以过来人的身份解释起来,“这打架见仗说起来都还是一回事,招式固然是一桩,但要是没有气力,打起来也是百搭。”
“少爷是个明白人啊,他就说了,要打架先得学会挨打,不能扛打,别人一拳便将你放倒了,再好的招式也没用,你想想方才我用的手段换个三岁小孩再来你还能被拿住么?”
丁艺闻言暗暗点头,心下折服。
也说那边杨顺清和许和尚见这头叔侄俩练得好不热闹,各自讪笑不已。
杨顺清道:“果然都是些没张致的东西,青天白日的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许和尚知道杨顺清是故意编排,又见其余人等也都在旁吃饭,小声道:“且看他们作得几时,好歹明后日就有戏看了。”
杨顺清觉得奇怪,忙问起来,“许六你听到些什么?”
许和尚道:“我有什么听到的,委实是东家自找,听说前日东家许诺要为府中筹粮一万五千石,三日为期,过了明日可就到了。”
“到了给粮就是了,莫不是官府不想给钱?”
许和尚笑得阴险,“倒是给钱,可你忘了这仓中的粮食哪里够这数目?”
杨顺清想了想却担忧起来,“喒几个也都担着干系,过了明日真交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许和尚不以为意,“出库入库都是顾朝奉在管着,喒们都是照做,能担什么干系,真要有什么事也有这几个货顶着。”
他可不觉得那位王家的少爷有闲心去看看仓底垫着的到底是谷子还是稻草,顾凤鸣自也还没笨到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问题的地步,是以如今几个粮仓中粮食都还是满满当当的不见少。
许和尚朝丁得水那边努了努嘴,“前些日子交割时他们可都来了。”
当然那时候丁得水他们还是轮班,平日也有其他事情经常跟着王星平出去考察铁冶,说起来占个库子的名头却并不管事。当然这也是王星平的有意为之,和现在的全天值守又有不同。
许和尚还在说着,“东家交不出粮那是东家的事,喒们吃粮当差又不曾亏欠他王家,不过东家要是出了事,这些个炉户也会没个好下场,这些粗胚平日最是讨人嫌。”
杨顺清虽然也是顾家亲信,但毕竟胆先不听许和尚说话还好,听他说来倒是越来越害怕起来,正好望见门口一人,马上便把话题给岔了开去。
“那不是小六么。”
王小六等王星平睡下后便出城来到了北隅里,闲逛了一阵后才来到粮库,等会还要去水窝寨那边继续盯着顾家藏着的粮食,光有李老六一家他可还不放心,这也是王星平特意叮嘱过的。
邓有科老早便望见了王小六,先迎到门前。
“小六哥怎么现在来了?倒是巧了,吃过了没?”
平时王小六总是跟在少爷身边,少有见他独自出来的,而且还是赶在饭点。
小六道:“就不兴我来寻你们耍耍?倒是吃过了,顺带给你们带来了些。”
边说边将几样吃食从随身的食盒中拿了出来,都是下酒的好菜色,又有两坛子杂酒。他就中寻了坛小的并几样小菜又送到杨、许二人处。
“两位管库辛苦,东家特意让我预备下了。”
许和尚换上笑脸一番推辞,“哪里敢劳小六哥你伺候。”
王小六假意骂道:“许六哥说哪里话,这都是东家的恩典,我如何当得你们奉承。”
又与二人说笑一番,将杨、许身边的几个库子一并叫了来吃喝。
王小六复又回身招呼起丁得水,两拨人此刻分作两处吃酒,东家送来的酒食也是两份,却都不以为意。
王小六从四川随王星平回来,除了汪革便是他一路与几个新募的炉户熟识,故而炉工们也不见外。
看看安排得差不多了,王小六起身告辞,说是还有差事要办,只又陪着吃了两杯酒,嘱咐将食盒杯盘等放好,晚些时候自有大十字东头的孙厨家来人收拾便朝大门去了。
丁得水机警,见状忙跟了出来相送。
待到了门外僻静处,丁得水拉着王小六的手道:“东家可还有别的吩咐?”
王小六收起嬉皮笑脸的一副尊荣,道:“少爷只让丁叔约束好弟兄们,这两日谨守门户。”
“对了,明日少爷会有安排,丁叔只管在仓中等着就好。”
说完了这一句王小六真的要走了,丁得水望着他朝城东去的身影心中难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