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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杨文骢见了面就问他有没有带火枪来,王星平心道就算真有他也不敢随便拿来招摇啊,那可是能杀人的军国之器,在家中私藏上一两支都是要担着极大的干系,这次若不是提前背书又有王命德和顾丛新的帮衬他都不敢将火器带去北隅里,何况现在出来郊游,若是知道杨文骢是个这样疏狂的性子,说不定他都不太敢来赴会。
马士英此时出来解危,对着杨文骢怪了一句,“你见过有拿腰开弩来射柳的么?”
杨文骢笑了,缕了缕颌下稀疏的胡须道:“这倒也是,不过没能见着总也是不甘。”
马士英听了也笑,“等应龙你以后中了进士,有的是机会。”
中进士,对于杨文骢这样的门第并非是什么说笑。无论出身如何,中了进士之后都少不得一任知府要做,军械库中的火器想要试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若是能到兵部或是工部的虞衡司中谋个职司,那全天下最好的兵器更是都能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不想杨文骢听了却有些沮丧,“那要挨得几时。”
杨家的大郎生性不羁,从来受不得科举的约束,能够耐着性子在家中其实也是因为心中的一番报复,在这样家世的公子哥儿中算来已是难得了。
“你也休要聒噪,还是想想真要这一科不中如何向世伯交代,他这个国子监的学官面皮上须不好看。”马士英调侃着杨文骢却也不见两人尴尬。
杨文骢却道:“别人不知也就算了,你家如何不知我阿爹为何自请学官?”
这倒也不是什么秘闻,杨师孔所以自请在学官任上,自然还是得罪人不少的缘故。不过马士英倒是听说了新的任命,接口道:“我听家父说鲁源先生已经改任了水司主事,年前就将到任了。”
水司便是工部的都水司,主管稽核、估销河道及海塘、江防、沟渠、水利等事,在工部四个清吏司中只粗看一番便知这并非什么优差,平日事多且繁,一旦出了什么纰漏担的干系也大。这个任命杨文骢倒是也听其父在家信中提及,不过朝廷的这个任命多半还有后旨,恐怕是于漕运上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杨父去做,以后的情形如何倒是不好预料。
果然又有一人闻言叹道:“可惜水司不是营缮。”
工部四个清吏司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屯田司主管各地官田煤窑及物料支领,虞衡司主管军需器用及铸币、采铜、硝磺等事,而营缮司则是四司中的一等肥差,平日管的是缮治皇家宫廷、陵寝坛庙、宫府城垣及仓库、廨宇、营房,总而言之,基建一事确是人人都盯着的好差事。
王星平已算是抓准了杨文骢心思的节奏,也笑道:“只看这石林精舍便知令尊营缮的本事,部堂倒是像瞎了眼的。”
众人听了又是一笑,只有马士英独不笑,淡淡道:“如今营缮司也不好过,不去也罢。”
马士英说的自然是重修前三殿的事情,万历二十五年,自世宗时已经重建的前三殿连同文昭、武成二阁及周边廊坊,一直延烧到乾清宫门口,外朝尽毁,倒是便宜了皇帝又给懒政找到了理由。这一次的重建拖得非常之久,从万历二十五年三殿焚毁到前年八月才开始重建箭楼,整整拖了将近二十年,对于工部而言也是无奈,一则没钱,二则南方也极缺能充栋梁的大木,之前内监在云南和贵州都有征调木材,搞得民怨极大。故而提起了这事,营缮司的差事也就显见得不如想象中那般有油水了。
但既然说起了这话题,今日又是雅会,杨文骢的兴致又有些起来。
他随即便从屋中取出了一轴画卷,已是装裱好了,他那伴读的童儿用一根杆子将画轴高高挑起,却是一副山水。那画上半截是园中的老树枯藤,半截是园外的江景秋色,笔墨枯荣相济笔意却也写实,王星平于此一世画作已见过不少,但这样精细得却是不多。
再看题款,写的是梧桐庭院四个字,无论设色构图都颇为雅致。
杨文骢见了众人神色,乃笑道,“今日比箭,权将这画做个彩头如何?”
众人闻言齐声赞同,难得有这样彩头,杨文骢的画作从来不俗,单看这一副便都喜欢,自然点心酒水都顾不上吃,屁股都没坐稳的众人便全又站了起来朝靶场那边去了。
可热闹了才不到半个时辰,彩头便有了着落,王星平在这项活动中以无可争议的优势拔得头筹。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在一众军户子弟中他的弓术居然算是拔尖了。
杨文骢对王星平这少年拉得动这弓倒也不觉得惊奇,反而高兴道:“不愧是杀过人的”
众人又是一阵无语,却只见杨公子已把那画轴给取了下来递到了王星平手中。“这画归天成了。”
王星平却不急拿画,他已经摸透了杨文骢的性子,只要有趣这位便爱去做,而自己这边恰有一桩事情正缺了这样一个会画画的帮手。
便道:“这画我倒不要,只是小弟这里还有桩有趣事体,不知杨兄愿不愿帮我。”
杨文骢这些日子正在家中无趣,听见了有趣,两眼放光忙问何事。
王星平此时已让王小六拿出一个小布袋子,施施然从中取出几支黑黝黝的短棍样物事。
见众人疑惑,便解释道:“家中的铁冶最近锻铁时炼得些炭精,小弟想着好玩便将其做成了画笔,今日见了杨兄的大作,正好心中起了一个想法。”
杨文骢心道果然有趣,“你是想要用这炭笔作画?”
“是绘图。”
十日之后,眼看就要霜降,府衙的后园中桐叶深锁,几位官人却正兴致盎然的观看着眼前的一样东西。
“这是天成你所绘?”
看着桌上铺开的图纸,足有三尺宽窄,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让孙崇先和张鹤鸣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幅贵阳城的舆图。
王星平倒还谦虚,“是有人代劳,不过效法古人罢了,多花了些心思在里面。”
“是用的飞鸟法?”孙崇先一看就是行家。
这倒让王星平略有些惊喜,“大府明鉴,的确是用了守令图的法子。”
守令图是北宋时沈括用以绘制舆图的一种方法,梦溪笔谈中曾有记录,沈括曾经绘制过一张名为守令图的天下舆图,感于山川中行走测距与实际距离的不同,念及上古时曾有人作飞鸟图,以飞鸟的视角度量大地尺寸,以使地图有从天空中俯瞰的真实感,极为准确。
同时沈括又改良了过去舆图中东西南北四至的定位方法,改四至为八到,最后将舆图的方位定点进化为二十四至,使得他绘制的舆图较之前人更加精确。王星平绘制的此图与寻常的地方舆图的粗糙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光是这精细的标注便已经远胜,别的不敢说,这些日子至少这贵阳城及周边地理他已经是谙熟于心,加上那些新奇的符号和标注,顿时让这舆图生动了许多。
“与沈括的法子还是有所不同。”孙崇先看这图纸自言自语,虽说是照着古法,但这舆图中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皆无,但却又精当得很,实在看不出门道。
他有心想问,但毕竟对方不过是一少年,私下称呼自己都要叫声先生,好在这图标注详实,只要稍微看上几眼便能分清基本的图样。尤其这贵阳城,与一般的舆图又有不同,倒像是站在城南山上俯瞰下去,粗看之下视角有些歪斜,仔细看却如在眼前一般生动,远近高低都如实见。
王星平管这叫透视之法,说是泰西人绘图便是如此,远如宋时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听说也是如此。用得此法,远近高低的景物便得真实可信。
只是这图中的主城之外,柔远门北边包括北隅里的地方都被包进了一段新的城墙之中,新城比老城略突出在城北,分东、北、西也各开了三道城门。张鹤鸣粗看之下便觉与京师形制颇类,只是将南北颠倒了一下。
王星平一边开解着孙崇先的疑惑一边描绘着北门外新城的蓝图,“原本想着增筑千丈新城,可最后也就只谈成了六百余丈,的确是小了些。”
可张鹤鸣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责怪的神色,他最初听王星平提议以筑城换取不对于的部用兵的方案时想着也就是这样一个结果,能新筑个五百多丈已是不错了,现在王星平说最后能筑六百丈那已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期,笑着说道:“六百丈已是不易,还是当存恤民力才好。”
王星平呵呵笑着,“蛮部的民力有什么好存恤的。”
张鹤鸣却问道:“安邦彦真就这么痛快答应了?”
修筑城墙可不是什么小事,虽然作为巡抚,不用向朝廷请旨直接开建也不是没有问题,但最后终归是要让内阁知道,不出问题还好,但若是因此影响到了官中的钱粮赋税,就算中枢不问,地方上的言官也会出来打抱不平。所以这事情一开始能够打定成事便是因为王星平在张鹤鸣面前打了包票,钱粮的事情不用担心。而官中不担心,那就需要王家或是宣慰司操心,所以张鹤鸣才会觉得这谈判未免轻松了一些,原本今日只是见个面,其他章程就算双方觉得可行也还要从长计议一番,没想到现在居然真的就成了。
“绘图之前学生又花了些时间踏勘,故而又耽搁了些时日,让老相公久待了。”前期的测绘其实还算是简单,这种水平的基建其实还远谈不上多么科学的规划,有几个匠人跟着又有官府的公人一起调阅资料,做起来其实很快,但和杨文骢合作绘制舆图却也耽搁了些时间,好在杨文骢还算聪慧,无论透视法还是各种标注的意思一点就通,总算是将差事圆满的完成了。
“无妨。”张鹤鸣呵呵笑着,又哪里会怪罪这点时间上的耽搁。
慢工出细活的道理他也明白,当年耐着性子等了六年才参加殿试从而选官,他如何会连这点时间都等不起。前期的工作越细致,报到上面就越不会有人诟病,再说,这种一劳永逸的事情他也相信不会有多少反复。
最终王星平与安邦彦及两家宗目的谈判自然是真的达成了,对方开出的条件也有些特别。
“条件?”有条件张鹤鸣倒不意外,但他心头还是稍微紧张了一下,然而话一出口又想到是王星平所言,顿时安心起来。
王星平的方案是贵阳卫和水西各部共同出人伕筑城,于的部和六慕部主要负责提供水西林场中的木料和采挖石料,这些材料运到贵阳后由贵阳卫的民伕负责修筑新城城墙。贵阳这里因城于山,倒是不用特意烧砖包城,全用石材最好。水西所出官中只用给付工料银子但却也不会多,前期的费用王家福泰号更是会予以维持。
这一回如果按正算整个工程的造价当在一万六千两上下,但水西的木材和石料也都算是就近取材,于的部理亏自不敢多说什么作价。而官府只用负担民伕的工价和卫军的犒赏,算起来还是得了个大便宜,总体的造价最后算下来当在原本造价的一半左右,却绝不会超过万两,张鹤鸣显然对这个数子相当满意。
而对王星平则也无甚大碍,筑城虽关军事却也是政绩工程,相信只要开建就算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张抚军也不会给政敌留下把柄。就算全额两万两的数量,一次性的投入相信朝廷也愿意来出这头。
唯一可虑的只是好处。
对,是各方的好处,无利不起早,或者说任何事情能够做成都需要对利益的准确把控和权衡。
对于王星平而言,自家的商号都被这外城给圈了起来,虽然夜中关闭城门于商贸定然有所不便,但却是更加安全了,光是这一桩就能让地价给涨上不少。而官府呢,好处自然更多,都不需一一细说。
只是水西那边乘机提出了几个要求,一是想要释放一批本部囚犯,安邦彦给出了几个名字,都是十二宗亲中有些地位的头目,因为各种罪责下了贵阳府的内监。安邦彦说是考其狱情可原,乞请免死,这几个都是往年收押的,水西又愿意多出罚赎银子并承担工役,自然可以顺水推舟。还有便是希望将每年官府市易铁器的定额增加一倍,这一条其实是开着铁冶的王星平帮着安邦彦想到,各部宗目自然也愿意,水西没有像样的铁冶,农具兵器全仰市易,而铁器又是官中管控,如果贵阳府肯开这个口,则水西出力帮着筑城也不算吃亏。
想着这样一来就能换得贵阳城扩大近一倍的规模,多许给蛮部一些铁器也就答应了下来,何况还是要给钱来买的。
大宗的筑城费用当然还是来自公帑,府中往年留存的羡余虽然几乎没有,但秋赋之后府库也渐渐充盈起来,还有外路省份的转运。贵州这里人力本也便宜,又不像江南地方民众对修城多有抵触,王星平还带头说要捐输纹银五百两,加上筑城非是一年半载能成,银子分作几年负担倒也没有多少压力。
想着好生生一桩成绩,张鹤鸣心情也好,又随口问起王星平,“天成预计要用多少工时能够工成?”
王星平故作皱眉想了一想,却是将早已成竹在胸的答案说了出来。
“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