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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支仓常长便被纳豆小贩的叫卖声吵醒,但他却丝毫没有因为被打扰了清梦而着恼。在外漂泊了六年,已是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美妙体验了,尤其是当穿梭于那些三尺来宽的背街小巷中时,更让他心生亲切之感。
看着巷中一排排里长屋注:江户初期的日本城市,表长屋多为前店后院的商业格局,里长屋则类似群租房被隔作间间小屋中的住民们一早便开始为了生计忙碌起来时这种感觉便尤其强烈了,每月100文的租金让他们必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劳动,而每日清晨聚与街坊在水井边的一餐早饭便是最好的社交活动。但这种艰辛的生活在支仓看来却毫无违和之感,在许多年前当他自己也还是一名东北乡下的下级武士时同样做过这些事情,除了房子更大些外倒也与这些平民没有多少源自阶级的生分,这或许与他的信仰有关?他这样想着。
看看这些间隔起来大小还不及八畳的狭窄空间,门口一览无余的地炉与水缸便已是这些租户家中最为显眼的财产了。
这样看来因为身份特异只能孤身一人被允许来到畿内倒是一桩难得的幸事了,正因如此他才能有余暇在意这些久不经历的情怀。至于当初随他一起的百余名武士与商人则除了主动留在三亚的之外全都被暂时安置在了长崎,他倒也不担心,长崎毕竟是幕府天领,再说还有平元老在彼。
得益于将军殿下每年的巡幸传统,伏见城的城下町已如江户一般林立起了大大小小数十处武家宅邸,这为町民们提供了众多工作机会,无论是生活所需还是享乐之用幕府都鼓励及要求大名们多多消费以向这些住民购买服务,只有不停地消耗着各藩的财力才能让江户的诸公心中稍安。
但支仓的心情于中却颇为矛盾,一方面和平终于降临,这一点从在大阪登岸开始便已深有感触,那些每隔十六里便设置一处的宿场,其中无论是整备一新的问屋场注:驿站还是居住舒适的胁本阵注:官营旅店都在昭示着秩序在这片地上神国上的重临,高札场上阅读布告的旅人表情更透着安心,往前十多年在丰臣家尚未被德川取代的时代也是完全不敢想象之事。另一方面,对于大名与教徒却都不是好事,一路行来,关于改易藩国的消息听了不少,更多的则是又有哪里的切支丹将被处以极刑,两种现实交织间充满了矛盾。
走出这片贫民屋舍之后支仓眼前豁然开朗,将军行在的气派模样在远处满山的桃树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宇治川上往来的高濑舟密密如织满载着货物,川畔捣衣的女子则正一边忙碌一边相互传着邻里的家长里短,支仓看了好一阵这世俗美景才在一位前来引路的小姓提醒下回过神来,一行朝着伊达政宗的居所继续行去。
然而此刻支仓心头却又满是在三亚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冒着浓浓黑气的烟囱、纪律严明的工人、英姿飒爽的武士以及威力巨大的武器,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更重要的是他们生产出的东西实在是让人太过印象深刻。不过他更多的感触却还是来自于澳洲人治下的城市本身,眼前的城下町虽然让其倍感亲切,但即便如此亲切之下的感触也不得不承认其远不如澳洲城市的令人向往。
在三亚,街道两旁椰树成列,路面上铺满了紧密的黑色细砂,即便是在雨天硬化的路面也没有丝毫泥泞,雨水落地之后便被贯通于街畔的沟渠排空,路边的商铺鳞次栉比经营着各种想得到和想不到的货品,到了夜晚他们甚至会给每条街道点上照明的灯笼通宵达旦。澳洲人生产的东西更是精良无比,凭借威力巨大的火器澳洲人已经统治了整个婆罗洲,他知道那是菲律宾西南方向的一处大岛。
但最为让他在意的却也不在于此,而是那些归化民的生活。在三亚的那些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接触到的归化民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即便在没有元老陪同参观的时候依然如此,那并非来自于天主的信仰,事实上他所接触之人也并不只有从澳门移居去的切支丹,同样来自平民的笑容他只在欧洲从荷兰人的画中见过。
答案显而易见,是澳洲人给了他们富足的生活和安定的家园,这样的城市他从未见过,包括阿卡普尔科、罗马、马尼拉,他去过无数污水横流的地方,即便以日本城市的整洁与三亚相比也相形见绌,江户的城下町中那些沿着道路排列在富商院墙上的千本格子在澳洲人整齐划一的砖房面前不值一提。
或许在李思雅找上他时,他最多只是打着中立的想法,唯一让他感到值得期待的也只有能回日本的海船,但参观过三亚之后,他的想法却正在改变,从那时起他开始有些相信澳洲人真能击败西班牙人占据菲律宾了,同时也觉得伊达家似乎应该考虑与澳洲人合作。
很快,支仓便来到了一座院子跟前,跨越了六年的会见时间终于到了。
老者双腿盘坐,一只手掌着扶手斜倚在无腿的椅子靠背上,除了鬓角又多了几缕斑白之外样貌并无变化,自己面前他还是那般随意。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五十二岁的年纪却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只有没被布兜罩住的左目还显出奕奕神采。不过支仓见此却完全不觉奇怪,这本就是印象中那位主公原本的样子,毕竟如他这等身份自大御所过世之后也再没有几人能将他的资历压制得住了,如这样倚老卖老一些在新将军面前反倒更能讨好,过分自持只会引来幕府的猜忌之心。
无论外界关于这位被评价为早生二十年可一争天下的陆奥之主心中如何所想,但他的行为却表现出从没在意过这些本就无法得到的虚名,仙台藩能走到今日靠的只是他的务实与老谋深算。
诵经声自隔壁院落中悠悠传来,让主臣二人找到了开场的话题。
“鬼石曼子注:岛津义弘在朝鲜之役后得到的外号都死了一个月了,清凉院的和尚还是日日如此,也不嫌聒噪。”伊达政宗轻笑一声,没好气道,破锣般的嗓音中像是阻了许多痰。
隔壁是岛津家的参勤宅邸,自上月那位早已出家的岛津义弘在大隅国加治木城隐居之所的卧榻上唱着春花秋枫留不住,人去关落一场空注:春秋花紅葉,留人空,関路圆寂以来,岛津家在江户和伏见的宅子便一直都在做着法事。
“惟新公注:岛津义弘道号惟新斋这丧事办得可够久的。”支仓常长小心应道,以他的身份可不敢对朝廷的正四位下参议随意编排,但话却不错,德川家康死后的佛式要花了整整一月,而岛津家的前代家督则多出来三天了。
伊达政宗闻言哈哈大笑道,“任谁领内有十多名亲信殉死,也会这样把戏做足的。”
原来岛津义弘死后,坊间便流传萨摩藩士竟然有十三人集体切腹追随,这样的事情换在战国乱世本没什么,但到了此时却是幕府严禁,家臣殉死等于是明说了心怀怨怼,若是一个不好继任直接被改易封地也是有的,也就难怪岛津家上下如此战战兢兢。但说起这个话题,伊达政宗心头也难免神伤,自从幕藩之制肇建,大名的自由已经少了许多,再不似当年在仙台那般逍遥自在了。
他这才想起此番会见的正事,收起心绪。
“不过,与市你总算回来了,无事便好”
支仓常长动容再拜,“此次拙者出使海外,幸不辱命。”
“看来与南蛮的贸易之事是有着落了。”这一回伊达政宗笑得真诚,目光中也流露出不少希冀。
“主公,事情恐怕有些变化。”
“变化?”政宗闻言眉头微蹙。
支仓常长倒也没卖关子,“我想陆奥有了一个更好的合作伙伴”
接下来他便将在琼州的见闻以及澳洲人的种种传闻一一与政宗说来,独眼龙越前守听完之后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但还是按捺住了心情问起细节,“你是说这些澳洲人其实皆是唐人?”
先不管这澳洲人是否真的能工善技,也不说他们的军队战力如何可怕,先得确定这些人信仰如何,如果是跟南蛮一般信仰邪教眼下则还是不要接触的好,但若是唐人便又有不同,那些人从来都没有什么信仰,据他所知受洗的华商几乎没有,如果果真如此那相互合作也就好说得多,至少幕府那里中国人从来都与红夷是区别对待的。
“是,他们自称大宋遗民,至于贸易上的合作,澳洲人的元老院想要的只有矿产以及人口。”
“黄金么?”政宗想陆奥的话砂金可是大大的有名。
“他们指明只要我国的铜矿,至于人口嘛平元老倒是说可以是切支丹,也可以是其他流放的犯人,他们按人头付钱或者直接用货物抵偿。”支仓常长话中别有意味,伊达政宗听得明白恐怕这价格会相当公道,而且流放罪囚来自全国,此事若能做成无疑是使各藩之利归于仙台一家。只是,幕府的态度才最为重要。
伊达政宗毕竟老谋深算,想了想便马上发现了问题,“此事虽然我能从中斡旋,但如何能够保障陆奥的利益呢?”
当着自己家臣的面没必要绕来绕去,道理也同样非常明白,仙台藩当说客他可以去,但最后经手的必然是幕府和澳洲人,既然这中间伊达家不能出面,那对方赖账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事澳洲人并不打算出面,所有人口他们都希望由伊达家接收。”支仓常长道。
“什么?让伊达家接收?”伊达政宗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仙台藩远在东北,就算幕府答应可将切支丹尽行改为流放,他拿着这些人口又如何交易?
支仓常长打断了主公的思绪,“平元老说的是大郎那边。”
“大郎?”
“是,他说大郎如今正在藩内大兴建设,如果以征发劳役的理由向江户提请将切支丹从死刑改为流罪便可以了,除了年老的其他无论男女哪怕幼儿他们都要。”
“可我怎么记得宇和岛城离平户和长崎都还远得很,唐船可不好进濑户内海,难不成还要我们将人再送去九州?”独眼龙这才恍然大悟。
伊达政宗的长子因为是侧室庶出的因由无缘继承家督,于五年前被移封到了四国的宇和岛藩,是十万石的领主,此地为故伊予古国所在,领内在濑户内海上倒的确有几处港口。
“平元老说只要在伊予外海找一处荒僻岛屿即可,澳洲人有无帆自动的快船,可以走丰后水道直抵琉球的。”
“还有这种事情?”
“千真万确,这种船我在三亚港便见过,的确是神乎其技。”
“这船也能用来换取人口么?”伊达政宗忽然问道。
支仓常长一愣,但随即想起平求圣的话,“此船能无风而动靠的是一种蒸汽机器,那东西澳洲人倒说能卖的,想来也能用人去换,只是价格恐怕不会便宜。”
“只要有价就好。”
问完这些伊达政宗开始细细梳理起来,如此一来他对平求圣的想法也就明白了许多,澳洲人来日本无外两个目的,铜料出产虽多在九州和山阴、山阳两道,但论及对幕府的影响他自问多少还能做到一些,于中取利倒是可行。
至于切支丹为主的人口贸易,对方则给了个相当稳妥的方案,以建设领内为由请幕府将宇和岛藩作为流放之地,四国本就荒僻以此流放犯人完全说得过去,毕竟那里的确条件艰苦,为了开拓建设前年借给儿子的三万两黄金至今未能还上的事情江户也是知道的。而四国外海有不少岛屿原本在战国时就有海贼盘踞,随便找上那么一座便能解决交易的隐蔽问题,至于领内流罪之人因为劳役死得太多了些想来幕府也不会专门来查的。
这交易究竟能给伊达家带来什么现在很难去想,但既然在支仓口中澳洲人是比西班牙人更为厉害的角色,若是能够倚为盟好说不得就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当初他让支仓出使欧洲不就是做着这样的打算么。
送走支仓后,老头子独自坐在窗边欣赏起院外的景色,心中若有所思。
二十余年前,彼时此地因桃得名,前代大御所也不过是以五大老之一身份侍奉那位天下人的属下大名而已,但物是人非,家康公原本为了参勤修建的三河屋敷如今倒成了仙台藩的产业,就是不知有生之年还有没有让这天下再次改易的机会。
忽然,他醒悟过来,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看来自己真是想得有些多了。
参考文献
1、日本风土记侯继高
2、伊达政宗年谱
3、藩史总览儿玉幸多、北岛正元
4、別冊歴史読本江戸三百藩藩主総覧歴代藩主藩政史
5、大名日本地図中嶋繁雄
6、江戸三藩殿名君殿偉八幡和郎
7、藩物語宇和島藩宇神幸男
8、成实纪伊达成实
9、伊达治家记录
10、伊达家史谈伊达邦宗
11、江户时代庶民生活张海萌
12、岛津中兴记渡边圣卫
13、島津義弘三木靖
14、萨摩岛津氏
15、人国誌戦国近世編2桐野作人
16、日本近世武家政权论村川浩平
17、和国志元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