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平一直没从巡抚衙门出来,那是因为沈老爷留饭了。
沈抚军心情不错,一身燕居道袍仙风鹤骨,全不像是来西南做官倒像是来游山玩水一般。
前些月他上任路过贵州不仅得了抚臣张鹤鸣款待,还见到了浙江乡党提学贵州的张汝霖,张汝霖虽是绍兴府人,但与归安沈氏所在湖州不过只隔着杭州一府,平日两家便常有走动,何况又都是同朝为官。当年张汝霖的岳丈朱赓尚在时,他们这些两浙士人都是倚之为干城的,自有一份香火情在,而王星平便是作为张鹤鸣与张汝霖的门生列席了宴席。
当日沈老相公便对这少年人流露出喜爱之色,加之在京中也曾听说过其声名,更是高看两眼。
王星平倒也不忘推销自己的铁厂,当时便先将铸币的计划给沈儆炌说了个大概,这次正是借着此事向张鹤鸣讨了个相干差事才名正言顺来的云南。
沈儆炌是嘉靖三十三年注:西历1554年生人,说起来如今已是六十有五的老人了,论及精神比起张老相公可就要差了许多,张鹤鸣比他还要大上三岁的却显得生龙活虎,沈老爷却已带着些暮气。
因为是家宴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除了沈儆炌外便只有他的二儿子沈埈卿作陪,他这个仲子素来聪慧,又是四十多岁才得的,故而为官时便一直带在身边历练。如今不过刚刚弱冠,却也是有志科举的人物,王星平的名声他在京中便听浙江的同乡举子提起过,尤其他还与祁彪佳等人相善便又熟了一层。
餐食素简,除了沈老爷自己带来的厨子做了几样江南小菜,酒也喝得不甚多,几杯下肚这话题便又给王星平引了出来。
冬日的月光照在后院的石桌上,借着灯光与月光沈老爷正将一枚铜钱拿在手中把玩,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这新铸的小钱做工精美,原本是要等刘锈回来主持,但王星平等不得,正好又已延揽了乌撒卫的那个王应星,这位与宋应星只差一字的军户如今也成了王星平手下的得力之人,这铜钱目前正是在王应星协助下制成。
“这就是贤弟上次说的母钱?”沈埈卿没有自家老子的养气功夫,看到这铜钱后颇感兴趣,心头所想表露无遗。
“让君厚沈埈卿表字兄见笑了。”王星平自谦道。
沈儆炌却轻笑起来,“何须见笑,你铸的这钱可比官造的还好了许多,何况万历朝所制铜钱本就不多,最近一次都是三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江南之人干犯死罪都有私铸的,天成这行的是利国利民之事,此事我既答应与张相公一体上疏自然会说到做到。”
万历十七年沈老爷进士高中后的第一个差遣便是在工部虞衡清吏司任主事,这官造铜钱的质量如何他自然比旁人更为明白,王星平这钱显见得更好。
沈埈卿也在一旁帮腔,“父亲大人抚滇头一桩便是督办粮饷,若是天成贤弟此议能成,那以后便可逐步以钱易贝,这财权也就能够归于布政了。”
“确实,老夫此番抚滇,离京之前方阁老专门交代务要将西南经营稳固,我知天成在贵州便是帮着张相公屯田练兵,我倒也有心效法只是不得其人。”
王星平这才恍然,方从哲与沈儆炌都是湖州同乡,这样说来将沈老爷调来西南,看来也是用意深刻,就不知是真的想要稳定西南还是在帮着同乡躲辽东的差遣。而沈老爷这样说那是在向王星平讨教了,不说点干货恐怕没法交差。
“星平闻自辽东糜烂以来,熊帅已接连移文要调西南劲旅出关,如此一来滇中土舍必定骚动,但学生以为这反倒可以帮相公打开局面。”
“天成是说用兵?”
“正是,当初张相公抚黔也是用的这个法子,先生要革新云南经济,这第一条便是要有武力压服。”
他自然知道这些道德文章做出来的进士老爷能做到封疆大吏虽不至太过迂腐,但让他们接受完全依靠武力压服地方却未必能够接受,之前先前杨鹤便不是这么想的。但在王星平则不然,他有跨越时空的眼光,自然明白要想变革必要有实力,所谓没有一支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这军队换成巡抚标营也是一样。
商鞅变法为什么成功?那是秦孝公在背后给他撑腰,而秦孝公的背后则是武功集团对勋贵的清算。王安石为什么失败?自然是因为大宋的军队拗相公一人都调拨不动,谁又会将个没有刀的宰相所言放在心头。
沈相公此番抚滇,从利益而言无外乎两条政绩、官声,而这两者又显系相辅相成。
虽然疆臣要做的远非变法那样的难事,但始终要面临的还是利益的重新分配与打开局面,若是沈相公还存了几分入阁的念头,他就应该明白王星平话中的应有之意,而借着这番示好王星平也能在日后获得更多利益,当然这利益都得从当地的豪强中去夺取,而最大的一家无疑姓沐。
“可云南毕竟与贵州不同,总兵官不好节制。”沈老爷似在诉苦。
这也是王星平感同身受的事情,本来以沐氏在云南的地位,倒不是不能效与岷藩合作的事情,可惜黔国公的家人帮他将这门给生生关上了。但推行铸钱却是缓不得了,这生意谈不上多少技术门槛,端看一个态度以及心黑不黑,至少以王星平带来的母钱质量沈儆炌是愿意为其背书的,若是能因此将云南钱法革新,那无疑是一桩了不得的政绩,声望也自然有了,而其中唯一麻烦的还真是黔国公头上的这个云南总兵官的世职。
“相公何不另起班底?”王星平道。
“另起班底?”
他如何不明白这其中意思,不过初来西南并无根基这军队班底哪里是说有就能有的?沈老相公忽然觉得这王星平似在自荐?
王星平倒不知道沈儆炌是会错了意,乃道:“我曾闻前任松潘参将袁善极为知兵,却因得罪了黔国公被寻了个错处罢官赋闲,先生何不将其延至麾下,正好能用。”
王星平的话说得很直白了,这人知兵倒在其次,重点是因为沐昌祚才被罢的官,简直是抚臣天然的帮手。他想了想又道:“见任云南都指挥使钱中选是从贵州调任,袁善的事情相公不妨找他,想必能帮上忙。”
沈儆炌眯缝着眼看了王星平一阵,笑道:“天成这次来找老夫究竟是张相公的意思还是你自己要来?”
王星平闻言赶忙起身,“什么都瞒不过先生,的确是星平有些事情要劳烦,既然问起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本该如此。”
于是王星平乃将刘锈一行被沐氏私押等事略去关键之后给沈儆炌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
“此事之前可找了云南官府?”
“只知道是在曲靖府的交水渡附近被黔国公家人所扣,如今到底人在何处尚不得而知。”
“此事好办,你将那家人及贵阳卫几个军民的情形详细写来,我先着曲靖府查问此事,若是不成嘛”
沈老爷沉吟片刻,又道,“若是不成,老夫亲自去找黔国公要人”
很好,这下该管地方的亲民官参劾沐氏的事情也做好了铺垫
王星平细细思来,其实一开始不过是激于义愤想要给属下出口气罢了,但越是和黔国公家人接触便益觉得这家人面目可憎,尤其是今日早间的那个纨绔居然想从自己手中横刀夺爱。
不过现在来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了,这沐氏在士林中口碑极差,岷王家虽然也占着大量的田宅庄园和湖广的生意,但好在还算低调。而且吃相至少明面来看也不算难看,平日里这一支无论是亲王还是各支郡王和再下面的镇国将军除了经营自家产业外也着意修桥铺路印书理佛,就算是爱好丹道那也是拿自己当试药的小白鼠,在王星平看来除了兼并垄断之外简直是人畜无害。
而黔国公家与地方上的关系可就没有岷王家那么和谐了,这还是因为平日的跋扈。
不过如此一来站在沐氏对面便成了本地士人与军民的天然盟友,自来了云南他便觉得此地环境简直得天独厚,要田有田要矿有矿,比起贵州好了许多,实在是一个埋头种田的好所在,所以对付沐氏便渐渐从出气变成了战略,后面怎么做王星平也没想好,但先借此事将云南的水搅上一搅倒是不错。
言谈中他又将沐启元觊觎他随身丫鬟的事情给说了一通,有沈埈卿这个年轻气盛的在旁听了自然作,沐氏在云南所行种种恶事便又给拿出来说了一回,一时间这家宴倒成了黔国公声讨会。
深夜,黔国公府。
一位老者正与府中刚从京师回来的清客说着话,常年的养尊处优让黔国公心宽体胖,但唯独对京师的消息是绝对要亲自听来的。
“京中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说得上的大事也就还是辽东了,小人离京时刚刚听说秦王和德王都捐了银子助饷,正要请公爷示下。”
“捐了多少?”
“秦王三千两,德王一千两公爷看我们要不要也捐?”
“这个趣自然要凑。”
“那公爷看捐多少合适?”
“八百两吧,我家毕竟不是亲王。”沐昌祚自己说起来都想笑,秦王先不去说,德王朱常洁封在山东济南,临清的王庄王店他家占着不少,结果只掏出一千两做样也亏他拿得出手。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布政司正在清丈田亩,不能不说没有东虏的关系,这种时候恐怕皇帝更多看的还是个态度,所以即便是做样他也要跟上。
“圣上龙体可有什么不妥?”沐昌祚又照常问起皇帝起居,也许在这些亲王贵胄看来也就只有皇帝的健康与否还能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相比之下远在万里之外的辽东根本对他们起不到多少触动,除了做样捐些银子便不再有任何干系,反正辽饷也派不到他们头上。
清客听老公爷提起皇帝,言语中便多了几分八卦,“倒是听到些有趣的,最近这些月鸿胪寺丞李可灼献药有功成了万岁跟前红人,小人这次也专门与其结交了一番,听闻说皇帝有意让他接沈抚军的班。”
沈儆炌在调任云南前的官职是光禄寺卿,掌管国家祭祀朝会等事,非进士出身能得这个清要官职自然是天大的恩典,但吏部与内阁尚在为此事扯皮,说是不合规矩,但李典膳得的皇赏却也不少了。
“哦?是什么仙丹妙药这么见效。”皇帝有病全天下的臣民都知道,但这病却并不见好,这倒是近年以来皇帝破天荒的承认身体有所恢复。
“小人倒是着意向那李可灼打问,但也只知道那丹药名为秋水仙丹,制作之法似乎极隐秘,本想为公爷讨上几粒他却死活不肯答应。”
这年月可没那么多药物细分,但凡是有用的丹药在民间那都是包治百病的,这位清客似乎也没有去官老国公有没有与皇帝相似的腿疾。
此时府中管事恰好进来通报。
“公爷,曲靖那边的勋庄出了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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