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祖上倒是出过一位天官,不过那都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要是换到嘉靖年间尚能抖上两抖,只是如今也就只剩这等本事了。”
王星平和田生芝听着边大绶的话,面上不置可否。
他说的是弘治年间的太傅李时,官至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嘉靖年间,李家还出了一位进士李稳,曾做到工部主事的,但再往后李家便没有像样的人物了。其实边大绶在说这些时王星平心中也在暗自笑,李家如今缺了底蕴,边家这百年来同样也没出什么人物,论起来还不如李家风光,起码李家的珍谟书院如今还立在县城中。而边家达时都是景泰年间的事情了,到了边大绶的上一辈,也就一个边像,最后只做到蒲州知州,若不是家中无人又如何会让他个刚及弱冠的书生出来联络此事。
只不过如今边家因为经营澳洲货的缘故反而成了潜在的合作者,这中间便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了,而与边家作对的李家也就自然而然地站到了王星平的对立面上。
位于城关内的李和记是任丘县城中最大的一家布行,按照此时惯例,这样的布行中也有经年的裁缝师傅坐店为远近的富户家人量体裁衣。新逢国丧,白麻布的生意做得最好,如今又正当中秋节前,前来采买新衣的人家同样不少,每日店中都是人来人往的兴盛模样。
李家此时的家主李若虚已经年过半百,但每隔几日他仍会在老管事陪同下巡视一番自家产业,这乃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治学不如乃父乃祖,就连个诸生的名头也还是花了银子疏通来的,而自家的子侄辈中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种子,将来要再出个举人恐怕都不容易。是以如何守好这份产业便成了李老爷余生的一大目标,就如他珍视的那些收藏在书院珍谟亭中的世庙老爷手书墨宝一样看重。
为此他可谓绞尽脑汁,甚而暗中与响马勾连也是半公开的秘密,当然,这县中为响马张目充当窝主的大族并非他一家而已。
任丘的小民自入不了李老爷的法眼,也只有几家大族才是真真切切对李家地位有着威胁的。如高氏郭氏这样的大族他自然不敢招惹,毕竟这两家还有不少如今还在朝中的官员,但最近就连边家都欺到了面前。
原本边家便从未做过布行生意,最近一些日子却像模像样与自家的布行打起了擂台,那澳洲布不仅面料比之松江货更好,花色选择也多了不少,价钱更是便宜,一下就从李和记抢去了不少生意,这如何不叫人生恨。
过天风算是李老爷的老交情,对这一股人马李若虚谈不上多么喜欢,甚至有些嫌恶,但这么些年的交道打下来倒也的确好用。这十多年来过头领为李家暗地里料理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李家也一直在利用手中的当铺为过天风一伙销赃,可以说过天风一伙能有今日的声势,背后少不了李家的提携。
是以不久之前,当李老爷再次通过舌子将要收拾边家商队的意思传达过去时,过天风想都没想便一口应承下了。
没想到这一回却是中了个头彩,边家整整近十船的布货全在猫儿湾被过天风的人给劫了下来,这让李老爷心情大畅之下也有了一些患得患失,这几日一直都在寻思这批货物的处置之法。
李若虚暗自算了一笔,这些布货少说也有四五千匹,就算全是最低等的平织白布,又都是便宜的澳洲货,总价也不会低于千两,此外还有船只和伙计的赎金,这些都不在少数。更何况根据过天风处传来的清单,货物中最低等的白布和麻布只占了很小的部分,十不足一,大多还是带花色的上品布料,拿到外面每匹单卖都能到一两以上的,看这架势恐怕边家的大半身价都搭了进去。
他正一边在店内巡视一边心有所想,便听一个河南口音的男子在店内嚷了起来,言语中透着几分焦躁。
“恁李和记不是此地最大的布行么?怎么连五百匹白麻布都没有?”
那柜上的伙计也一副没奈何,这么大的货量即便是李和记这样的大商家一时也是难以措置的,何况还是不知根底的外路人随便一说。
李老爷定睛看去,却见来人是个高大汉子,身边跟着个年纪不大不小的伴当。男子性情颇为粗豪,但再细看时却有着几分养尊处优的贵气,大运河上的远近码头李老爷倒是常去,这样作派的男子看着便觉得眼熟。
他暗中观察了一番,然后若有所思地交代老管事将来人请进了后厅雅间。
片刻之后,李老爷也进坐到了房中上的太师椅上,一边端起茶盏察言观色了一番,他才开口道。
“不知尊驾如何称呼?何方人士?”
“俺姓杨,乃是卫辉府人士。”男子倒也没有遮掩身份。
“方才听闻尊驾是要买白麻布,还要如此之多?”
“你莫不是要消遣小爷?你家要是没有就不要耽搁小爷的功夫。”说完汉子就作势起身要走。
那管事赶紧劝阻,李老爷也及时出言道:“若是鄙号没有又如何会劳动尊驾到此?”
“有便好,俺还赶着回河南去,另外这价钱嘛”
“价钱尊驾大可放心,鄙号的上等白麻布这几日单卖都在四钱七一匹,尊驾要的量大,便都按两钱来算好了,多出的部分就权当本店奉送了。”这样算来光是其中的差价就有近一百余两了,李若虚言语中透着讨好,见对方表情没有变化,赶紧补充道,“奉送一事鄙号绝不敢外传,也请尊驾保守此事。”
如此一说那汉子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两日之内就要见货,可不要耽搁了俺的行程。”
“尊驾放心。”
“那好,后日一早我还来店中寻你。”
说完这话汉子便与伴当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送走这位尊客,李老爷先屏退了左右,只将老管事一人留在了厅中。
老管事见其他下人退去后,才小声道,“老爷,这价格不说,但五百匹布两日内我们可没法凑齐的。”
眼下四钱七一匹的白麻布价格自然虚高不少,这主要也是因为大行皇帝宾天,各处都在紧着用麻布的缘故,两钱银子一匹也不会亏,但论及数量要在三日之内凑齐五百匹之数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如今店中的确是不够,不过我记得过天风那里似乎就有两百来匹白麻布的样子,加上柜上如今的存货应当差不太多,还有缺口的话就加些银子去高家和郭家挪借些来。”
“这”老管事有些不大明白,“恕小人多言,老爷怎么会如此看重此人的?这汉子不光口气蹊跷,甚而连定钱都没曾给过一两的。”
听老管事不明所以,李老爷有些得意道:“你还没看出此人的身份?”
“身份?”
“我先问你,这段日子白麻布为何价格看涨?”
“自然是因为国丧。”老管事恍然,“原来如此,看来这人也是为此而来。可为何会要如此之多,难道是想转卖获利不成?”
李若虚呵呵笑道,“我原本也如此想,不过听他一口河南口音,又自称是卫辉府人士,加上这行事作派,恐怕多半是藩王府上的门客。”
“藩王府?”老管事闻言一惊,喃喃道:“卫辉府莫不是潞王?”
“你还算有些见识,恐怕真是如此了,我听说如今小潞王的生母杨次妃喜用同宗之人,恐怕此人还真是潞王府的门客。”
“这就说得通了,以王府之大,的确是需要如此多麻布。”但管事转又疑惑道,““潞藩虽远在河南,可如今都过去了十余日,消息早该传到卫辉府了,那边又不是没有布行,要准备也早该准备了。”
“你恐怕想差了,皇帝才宾天多久,这一位多半就是潞王府在京中的眼线,想借此机会赚上一笔。”李若虚淡淡道,“那边是有布行,可眼线也多,王府中也不会是铁板一块,不然潞王府在京师和通州都有商号,他又何必舍近求远?至于说王府会不会早准备下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价格不要太出格,为国丧多出几百两银子的用度又有哪个不开眼的会去平白置喙,没有谁会在这展示孝心的档口专门出来添堵的。”
“可对方并未表露身份,老爷如何笃定此人就是王府中人?”
李老爷被问得入巷,再次笑道:“他若真表露了身份,我倒要怀疑是虚张声势了,方才我与他闲话中故意问了一些与藩王相关的事务,从此人应答来看在王府中做事的时间应该不短的。”
“原来如此。”管事道。
李若虚捻了捻花白的胡须,吩咐道:“原本想着边家那批货物如何脱手,如今既是销往外路省份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虽然这批货物不多,但结个善缘总不会有错,若此人真是王府中的亲信之辈,他日说不得还能打些交道。我听说那小潞王已经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该大婚,这又是好一笔用度,今上刚刚即位便给辽东了两百万帑金,对自己家人想必更不会吝啬,若有这一位的关系在,说不得到时还能做成一笔大的。”
“那此事如何去办还请老爷示下。”
“去告诉过天风,让他后日之前就着可靠手下将所需货物送到城西的丁字码头。”
“老爷放心,此事小人亲自去办,今日连夜就走。”
李若虚又略略思索了一番,复又道:“等忙完了这两天,天津那边也得去上一趟,边家这回是伤了筋骨,但澳洲布的生意高家和郭家未必不会动心,我也要早做准备先与那边的货东谈好包销之事才好放心的。”
他没有说的是如此一来那些劫来的澳洲布才好名正言顺的摆上他李和记的柜台。
老管事应了一声便独自下去准备了。
而与此同时,在任丘县城外距离码头不远的一条偏僻小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闪入了无人街角的一处阴影中。
那矮个子的乃是方才一直充作伴当跟在汉子身侧的王小六,高个男子正是那汉子,其真实身份则是一路随王星平抵京的那位表字聚明的秀才牛金星。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八
6、明史列传第八十一
7、明宫史
8、国朝献徵录焦晃
9、宛署杂记沈榜
1、神宗起居注
11、万历会计录齐畅
12、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3、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4、虎口余生记边大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