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京中但凡殷实人家都会供上月饼瓜果之类,待月上焚香后便开始赏月饮食,甚而通宵达旦。至于剩下的月饼便会整收于干燥风凉之处,到了岁末再与全家分用,谓之团圆饼。
但对于此时月饼这种高油高糖的食物王星平并无胃口,而团圆也远远说不上,好在贵阳时时有书信往来,家中一切都还安好京中除了一个伯父便并未别的亲人,是日也只是小聚了一番而已。
况且王星平此时心思也不在佳节上头。
方一回京,他便从好几个个渠道收到一条重要消息。
皇帝病重!
初闻此信,王星平很想加个又字。
原来八月初十,也即是王星平离京之后不久,皇帝便一病不起,连第二天的万寿圣节庆典也因此取消。
坊间传言是先皇贵妃郑氏竟然一口气给朱常洛送去八名侍姬,导致皇帝夜御多女患上了虚乏之症。对于这样的传言没有证据王星平不会轻易相信,但可以肯定的是朱常洛的确是纵欲过度了。这也难怪,换作任何一人在太子位上战战兢兢坐了这许多年,骤登大宝又没了他人掣肘也难免不会放纵自己一回。
当年他父亲朱翊钧也是如此,要不是有李太后这个亲妈和张居正管教恐怕还不如朱常洛的心性,至于郑氏献侍姬之事说不好也只是为尊者讳而已,找了个名声并不太好的更年期老太太来顶缸,当然郑贵妃恐怕既不会也不敢如当年的李太后管教朱翊钧一般管教朱常洛这个名义上的儿子。
是以在王星平看来恐怕朱常洛的病更多还是心理原因所致,至少不单是身体抱恙,只不过有时候心理原因对病情同样有着严重的干扰。
然而这事情传到昨天,听到王星平耳中就变成了另外五个字崔文升作死。
说起来这崔太监王星平并不陌生,前些年还打过些交道,其人酷爱医药丹道之术,仔细说来也不算什么坏人,但就是对自己不知道从何处参悟的一套医理过于自负,也是因为这个不安定的因素王星平最终才会选择了与李可灼合作,不然以情报而论一个内官显然比鸿胪寺丞更为得用。
早年间其一直是郑贵妃身边的亲信太监,朱常洛即位之后才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皇帝身边的太监多少懂得些医药调摄之道,尤其在男女之事上往往比御医更为亲近也更让皇帝信重,这也说得过去,据说让崔文升诊治便是朱常洛自己的意思。本来皇帝身体抱恙让亲近内官施治也就是求个安心,他学着外面的御医献个温养补益的方子求个无功无过倒也罢了,可他偏偏给朱常洛进了一剂大黄,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
是日皇帝用过他的通利药后,果然效果显著,据说一昼夜间朱常洛连泻三四十次,几乎昏厥,这其实就是重度脱水导致器官近于衰竭的征兆。
此事虽然刚刚传出,但王星平相信朝里朝外恐怕又要有不小的风波了。
虽然按照历史进程,恐怕这回朱常洛凶多吉少,但考虑到这历史进程本身已经被改变了不少,他在此事上也不打算过分投机,还是先将自己的几桩重要事情一一做好才是。
第二天一早,王星平早早便带着礼物去了国子监,今年北壅的入学考试早已过了,王星平因为情况特殊,专门为他和其他几个类似的学生准备了考试,对于王星平而言倒也不难。也正因如此他虽然早已报道,但还是住在自赁的宅子中,要等到入学考试通过之后录了六堂通知文簿,才会入住国子监专为学生们准备的斋社,只有到那时才算一名真正的国子监生。
不过考试的时间是定在十日之后,今日赶上秋节他是专程去拜访吴宗达的。
吴宗达不是外人,早在王星平初次上京时他便专门拜会过的。
吴老爷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说来也是曾经的东宫一系,虽然眼下还不是正经任命的国子监祭酒,但也只是差了一道任命而已,如今国子监的事情已都是他在打理。
此人还有个好处乃是王尊德的同年,还是那一科的探花郎,这层关系虽然说不上多么亲密,但光是面皮上至少过得。
吴进士一直是在学政一系中往来,得中进士后便在翰林院充任编修,然后是东宫官,如今又进了国子监,算是很清贵的路子,其人脾气也很不错,算是宽严适度处事果断的正人君子,但又不似东林中许多人那般迂直。
王星平去见吴宗达自有特殊目的。
因为一旦正式入学,他便要面临国子监的各种规矩。
而国子监日常的考核便有坐堂、考课、积分三种,又有六堂之分,这便是国子监学籍证明也即是通知文薄中六堂二字的来源。国子监内分三级,初级有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道、诚心二堂为中级,到了高级便只有率性一堂。
大抵坐堂便是要在监中坐满一年半以上,多则要七百余日,这一般是指单独一级的学时,如果升入高一级学堂则又要另外坐堂。于坐堂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考课,只有坐堂与考课均能合格,才能升到高级别的率性堂。
进入率性堂后考试则会更加频繁,通常都是一季三考,孟月试本经义一道,仲月试论一道、诏告表章内科一道,季月试经史策一道、判语两条。
更为麻烦的是这种考试采用的居然是类似后世的学分制,每次成绩均分三等,文理理指义理,并非理科兼优为上等得一分,理优文劣为中等得半分,文理纰缪者为下等不得分,全年考课要得满八分才算中格,方能从率性堂出监到朝中充任官职。
虽然监生中若有才学异者可以不拘年限,奏请上裁破格录用,但那毕竟是凤毛麟角。
虽然王星平要的不是以贡监身份得官,只是求个参加顺天府乡试的名额,但时间上也会存在很大问题。
如果不考虑破格的特殊情况则王星平面临的便是至少一年半的坐堂以及严苛的考课要求,才有机会得到一个报考明年顺天府乡试的机会,即便他真对自己的才学有些信心,但时时的考试还是会耽搁他的许多正事,故而他一开始便没打算在监中正经。
见到吴老爷,王星平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扯到了学业上,这也是他最为关注的问题。
“去年一别,没想到天成居然也进了国子监。”吴宗达一贯的慈眉善目,边把玩着王星平送上的一副澳洲放大镜边说道,“存思王尊德前些日子还专门关照,你既有心进学,相信入学试定是难不倒的。”
“学生此来一是谢青门吴宗达别号先生当日教诲,二则是有些事情还想劳请先生恩准。”
“有何事你直说便是不必见外。”吴老爷性子憨直,并不觉得说话绕弯子有多少意思,作为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皇帝的身边之人,他平日也忙得很的。
“其实是学生想要先生准我监外实习历事。”
吴宗达闻听此言却眉头一皱,他原本听王尊德、杨师孔和徐光启等人竭力推荐,加之以往又有过一面之缘,觉得就算有言过其实之处恐怕也是个愿的,却不想此番见面这少年开口居然便说的是此事,眉宇间不禁有些不悦。
所谓监外实习历事,又称监外历练政事,是洪武朝便有的定制。国初急需人才,故而国子监生在之余也允许甚至鼓励其在朝中各部和地方上历练政事,颇似后世的实习制度。
原本实习历事制度援有定例,中枢各部的历事生人数都是相对固定,六部加上都察院、大理寺及通政、行人二司和五军都督府总共员额不到四百名。
试想可知,虽然实习历事一样要参与具体政务的考核,列在下等的同样算作无法中格通过监中考试,但政务考核相对于在监考课的标准更难量化,中间也掺杂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尤其到了最近几年,有些背景的监生打着实习历事的名号在京中九门寻个看门的勾当混日子简直过得不要太过惬意,其实只是虚应故事方便在外享乐而已。
是以吴宗达一听王星平说要在监外实习历事便将他也当作了那等纨绔子弟,这种事情也来求他,自然心中有些不快。
但他养气功夫十足,还是压下了一丝不耐问道:“不知天成是想到哪里历练?如今在京的各部可都没有什么空缺的。”
吴宗达此话倒是没有胡说,虽然万历朝各部缺员许多没有添补,但新皇登极以来,各方势力都在忙于补占势要,该填的缺早已填得差不多了,而且就算尚有开缺也都是主官或者佐2角色,寻常的历事生职位的确是从来不缺的,不然也不至有人要去守门。
吴老爷已经打算等王星平说了想法便先敷衍过去,这种事情他自会再去求自家伯父,也免得他这个新任国子监祭酒惹来物议。
但王星平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哪里又会让吴宗达问住,“其实星平已经有了个历事差遣,故而特来告请先生知道,还望先生准与在监中备查。”
“哦?已经有了历事差遣?”这一回轮到吴宗达大感意外了,他从王星平的言谈中迅排除掉了守城门这等腌臜的差事,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学生先前得徐练臣看重帮他调教天津的新军,如今颇有些成效。前些日子在白洋淀剿匪,前后五六仗斩一百三十余级,俘获也颇多,锦衣卫还顺势在任丘县破获了一家为响马窝赃的大族,估计不日任丘和固安两县便会将此事报到兵部和刑部了,故而练臣想留学生就在彼处历练军事。”
其实消息早都到了,只不过一来中秋佳节,二来他吴宗达并未管着兵部或是通政司自然消息没有这般灵通。但斩一百余级还是让吴老爷颇为动容,若这些都是真实的级功,那完完全全可以称作大捷了,即便这大捷只是剿匪,毕竟王星平的年纪并没多大,若是当真做了历事生后还能有这样的战绩,给个上等考绩是绝无问题的。而且此事居然还牵扯到了锦衣卫,这王家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吴宗达闻言沉吟起来,过了许久才淡淡道,“你为何会想着练兵?”
这个问题的确让吴老爷好奇,毕竟比起京中的差遣,在外练兵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即便只是在天津,更遑论亲临战阵所面临的风险。
王星平正色道,“想我大明泱泱大国惶惶天朝,如今却处处闻警,张老相公在贵阳时曾想要改土归流,终归最后没能全功,星平也是想将老相公的宏愿扬光大。至于练臣一心想要振作辽东,学生能于中帮衬一二自是荣幸,再说年轻人就是要吃些苦方能历练,此也即孟子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本意所在。”
王星平用演练过不知多少次无比真诚的眼神看向吴宗达,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触动这位看起来与东林撇不清关系的清流。
又是一阵沉默,吴老爷缓缓问道:“明年的顺天府乡试看来你并不打算放弃?”
这是吴宗达刚刚想到的一层,他记得上一回见面时王星平便提起过要走科举正途的想法,如今又费了好一番周章要走历事生的路子,若只是为了练兵完全没有必要来国子监的,既入了国子监,自然也是为了能够进用,而通过监生身份直接参加来年的北直隶乡试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路数,他那老师徐光启便是如此得的解元。
“还望先生成全。”王星平并不隐瞒。
“也罢,你行的也是正道,我便答应你了,不过练兵归练兵,功课可不能落下,不然历事的考核能过,乡试却不会看你兵练得如何的。”
“学生明白。”
这场入学前的面试看来是圆满通过了。
刚刚从吴府回到自己宅子,一位尊客已经久等。
望着眼干瘦的老者,王星平习惯性地一揖,“客卿亲自登门,不知所谓何事。”
来人正是李可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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