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夜色深沉。
哒哒哒,驮着中年壮汉的黑驴在荒原上奔跑。
一袭青白身影御空掠来,在路旁的灌木轻轻一点,云气涌动,再次腾空而去,轻飘飘留下一声催促。
“快点。”
杜百将苦着脸看了看快要口吐白沫的驴子,一咬牙,狠甩了下鞭子。
啪!
然而黑驴痛呼一声,速度不仅没加快,反而脚步越来越重,最后直接梗着脖子停下,无论如何催促,都只耷拉着脑袋,站在原地喘粗气。
毕竟只是头普通驴子,能坚持跑这么久,已是不容易。
青白身影落下。
杜百将为难的望向陶景,“大人,能否歇歇,这驴子实在撑不住了。”
陶景没好气道:“我说了,你给我指个路,我自己去那圣宫见你们教主。”
杜百将顿时不说话了,以沉默表达态度。
陶景头疼,自己竟然撞上了个倔人,“你倒是对那圣安道,忠心的很。”
杜百将抚摸着黑驴脖颈,认真道:“若无圣道庇护,我们这样的蝼蚁,哪能在这妖魔乱世存活下去?”
这一路,两人边走边说,陶景已经知晓了渭乡的现状。
三年来,渭乡百姓先是在血雨洪灾中惶恐求活,又经神庙异变,邪孽作乱,怪物四起,幸存下来的人口不足先前的五成。
直到圣安道降临,方才得到一个庇护之地,苟延残喘。
相比江阳县东边,红岩山周围的彻底死寂,县城百姓的沦为邪孽玩物,渭乡简直算是大劫之下的“世外桃源”。
也无怪乎杜百将等人对那圣安道死心塌地。
比如先前的坞堡。
说是前哨防御,其实就是炮灰,灵江河邪孽若是来犯,血河荡过,怕是连个血泡都翻不起来。
但无论是那道徒,还是坞堡里那些,先前只是普通百姓,为了保卫家乡而拿起兵器的守卫,全都毅然顶在最前线。
这种普通人的牺牲精神与勇气,清晰的彰显在杜百将身上。
陶景敬佩,所以不愿以势压人,只得无奈道:“罢了,便休息会儿。”
“谢大人!”
杜百将大喜,连忙翻下驴背,让黑驴尽快歇息。
“你不给它喂点水?”陶景随口道。
杜百将笑容淡去,拍了拍驴子脑袋,叹气道:“渭乡缺水,人都不够喝的,哪有喂畜生的。”
渭乡缺水......
身处大河水域,南面还临着江渎,如此之地,竟然缺水?
陶景也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过头,默默眺望远处的荒野。
确实缺水!
放眼四方,极尽目力也找不到一条被未被填埋的河道,曾经,那荒野中总会不时泛起的淡淡波光,彻底消失不见。
这是生存要付出的代价,这代价又反过来阻碍生存。
呼——
一阵夜风呼啸而过。
风中倒是夹杂着些许淡淡水气,不用想,定是来自灵江大河。
“歇够了吧,再晚,天就亮了,别到时耽误了你们圣道的早课。”
陶景捋了捋被风吹起的发丝,回身招呼杜百将。
那圣安道的百将头领,摸了摸驴子,点头:“好的大人......”
“等等!”
陶景忽然摆手打断他,虚拦了下拂过的夜风,鼻头耸动。
风中有怪味!
似乎是香气?
这荒郊野外,一眼望去除了杂草野树空空荡荡,哪来的香气?
“大人?”
杜百将不明所以。
香气变浓了!
陶景灵光一闪,这不是坞堡那个圣安道道徒身上的香味吗?
莫非有圣安道的门人接近?
“大,大人,天上!”
耳边传来杜百将的颤声。
陶景扭头,顿时瞳孔一缩。
夜空之中,不知何时多了团汹涌膨胀的粉色雾团,连月光都被沾染上了粉色,变得迷幻邪异。
浓郁的香气随着呼啸夜风席卷而来。
“啊厄——”
黑驴突然嘶鸣,甩开缰绳,尖叫着冲向黑暗荒野。
本该拽着驴子的杜百将,没有半点阻拦,因为自顾不暇,只见那中年壮汉满脸潮红,眼神迷朦,不自然的扭动着身子,喘息粗重。
陶景一步上前,抬手,法力在掌中氤氲,啪的拍在杜百将额头,口中低喝:
“醒来!”
那头领眼中迷朦瞬间消弭,脸上的潮红冰消雪融,一下清醒过来,惊恐大叫:
“妖魔来了?!”
陶景还没说话,夜空中的粉色雾团发现了这边动静,调转方向朝这边飘来。
速度飞快,瞬息而至,然后直直坠下。
粉色雾团落地,浓香弥漫四方。
陶景皱皱眉头,拉着杜百将向后退去,躲开荡来的浓香。
轰!
粉色雾团如莲花般绽开,走出一个红艳艳的身影。
那绽开的“莲花”随后崩解成四团扭曲粉雾,散向四方,落地化作四个比女人还要娇艳的俊美少年。
“教主!”
“四护法!”
杜百将不敢置信的惊呼,话一出口,满脸惶恐,噗通跪倒在地,伏首大拜:
“青龙位前哨百将杜充,参见教主、护法尊者!”
“教主?”陶景望着那红艳艳的身影,满脸惊异,“魏行冲?”
他完全没想到,所谓圣安道教主竟然就是曾经的儿时玩伴,魏行冲。
杜百将对圣安道充满尊崇,介绍时,从不敢直呼教主名讳,陶景哪能知道教主就是魏行冲。
对了,天变前,魏家曾委托他寻找魏行冲,说是这位公子哥学他离家求道去了。
现在看来,应是机缘巧合拜入了那什么圣安娘娘门下,然后大劫后返回渭乡,立下圣安道庇护乡亲。
没想到曾经的纨绔弟子,倒也有救世济民的善心。
陶景带着刮目相看的赞赏,笑呵呵的冲儿时玩伴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魏兄......”
“大胆!教主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那四个娇艳少年,也即护法尊者,勃然怒斥,狠狠瞪向陶景,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杀向他的姿态。
陶景脸色一沉,狗仗人势,走狗最会揣摩主人心思,所以......
陶景笑容消失,负手而立,直视魏行冲,不再开口。
“放肆!”
被无视的娇艳护法登时大怒,其中一人,杀气腾腾的纵身一扑,化作一团扭曲人形粉雾扑向陶景。
浓香最先扑面,陶景顿觉一股燥热从心底涌起直冲天灵。
“哼!”
陶景面不改色,一声冷哼,体内真气应声而动,法力喷涌而出,萦绕在他周身,形成淡淡神光。
神光一恍,直接将那浓香震碎。
浓香之后的人形粉雾剧烈颤动,却是受了反噬。
陶景瞳孔泛起神光,法力运转,很快看穿粉雾本质,面露不屑:
“我乃鬼仙正果,区区旁门邪道,还是借来的力量,说你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都是夸赞!”
“可恶!”
人形粉雾怒火中烧,快要气疯。
自从入了圣安道,被选为护法,得圣安娘娘亲赐神通,除了教主魏行冲,他就再没受过这等轻视。
不过,能在千百名门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护法尊者,他也不是蠢才,只是一个短促交手,他就受了小伤,岂能不知陶景的厉害。
所以他口中叫骂的厉害,却丝毫不敢冒然行动。
“你不来,那就我去。”
陶景脚步抬起,一步迈出,探手抓向人形粉雾,法力在掌中旋动出汹涌漩涡。
掌还未至,那护法已觉察到了令他悸动的力量,人形粉雾一颤,急忙向上躲避。
“哪里走?”
陶景冷喝,衣袍飘动,云气涌出,倏地腾空而起,瞬间追上目标,手掌一翻,化作遮天大手,手心呼呼呼,出现一个恐怖的法力漩涡。
护法惊惶逃窜,但无论往哪跑,一抬头,那大手都在头顶,缓慢而坚定的落下。
眼看逃不掉,教主还在身后看着,护法一发狠,一头撞了上去。
只见那人形粉雾哗的散开,形成铺天盖地的粉色雾气,不仅将那抓来的大手淹没,还沿着手臂飞速攀上陶景身躯。
不知为何,陶景竟然丝毫不躲,十分托大。
“可恶,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护法大恨,然后,粉色雾气轰的膨胀,瞬间淹没陶景。
滋滋滋,陶景的护体神光好似被腐蚀了一般,冒起粉色烟气。
然后,啵,彷佛水泡破裂,护体神光崩散。
护法狂喜,那漫天粉雾像是看到了最鲜美的猎物,蜂拥而上,往陶景七窍钻,往毛孔钻,目标是血肉。
他要同化陶景肉身,将陶景炼成血肉傀儡!
“你很开心?”
眼见粉雾已经渗入毛孔,即将功成,护法正要得意,忽然听到了陶景的冷笑。
一股不妙的预感升起,有死亡危机!
这护法也是果断,瞬间舍弃近乎到手的成果,御使粉雾逃离陶景身躯。
然而,一股钻心剧痛骤然袭来,痛的他连粉雾形态都维持不住了。
“啊——”
凄厉惨叫,粉雾噗地坠下,在地上滚作娇艳少年,捂着心口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哦?看来这不止是力量之源,还是你的性命根元。”
陶景手中,一颗粉扑扑,雾朦朦的血肉丹丸,一下下颤动着,随着他一捏,满地打滚的娇艳少年猛地发出更凄厉的惨叫。
忽然,一道粉色虚影倏地恍过,陶景手心一空,丹丸已不见。
“堂堂‘仙人’,就莫要凌虐弱小了......”
对面响起声音。
魏行冲终于开口。
陶景随意的拍了拍手掌,抬头望去,就见魏行冲的一条手臂正从粉雾状态慢慢恢复原样,那颗血肉丹丸,赫然在其掌心。
魏行冲对手中丹丸看都不看,一双瞳孔死死盯着陶景,嘴巴开合,面无表情:
“......我的‘至交好友’。”
陶景撇嘴,阴阳怪气道:“俺不过山野散修,哪有资格与您魏大教主称友,不敢当,不敢当。”
“哈哈哈,这天底下还有你陶景不敢当的事。”
魏行冲仰天大笑,但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然后笑声猝然消失,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个字:
“陶景,我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念着你!等着你!”
陶景连退两大步,满脸惊恐:
“魏行冲,你他娘的竟然对我是这种感情,怪不得啊,以前总找我麻烦,原来是要吸引我的注意。”
“陶景!!!”
魏行冲当场破防,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傲然的冰冷,气的手脚颤动,眼神要吃人。
“别嚎了。”
陶景掏着耳朵微微歪头,斜眼瞅着魏行冲,一抬下巴:
“魏行冲,你摆出这场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行冲深吸口气,将手中捏着的血肉丹丸,随手甩向那个瘫在地上的护法,骂了声“废物”,然后恢复冰冷表情,冷笑:
“呵呵,本教主只是来欢迎......”
“还肉麻?”陶景猛地搓了搓胳膊,大声叫道:“我真不好那一口!”
魏行冲一个趔趄,刚恢复的冰冷瞬间崩溃,脸皮涨的通红,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陶景,若是眼光是刀,此刻陶景就被凌迟了。
“陶景——”
魏行冲攥紧了拳头,牙齿咬的咔嘣作响:
“你果然还是那么讨人厌,不,比以前更混蛋!
“看你也像学了些本领,有资格称个‘仙人’,却原来还是那个腌臜泼皮!呵呵,你那叔祖就这么教你的?”
“哦,对,你早被赶下山,去做了天庭鹰犬,而你那叔祖,哈哈哈,现在也是个邪孽了吧。”
“丢了主人的鹰犬,倒是正与邪孽天生一对。”
魏行冲被陶景一顿搅和,再也没法摆谱,越说越怒,干脆破罐子破碎,当场骂街,疯狂嘲讽,以发泄心中怒气。
陶景本不在意,但当魏行冲提到叔祖后,脸色就渐渐阴沉。
“呵呵,说到痛脚了?你倒是继续摆出那幅令人作呕的模样啊?”
魏行冲第一次占了上风,面露快意。
陶景冷声道:“够了!我好像跟你没什么仇怨,你今天摆这个架势,究竟要干什么?”
“没什么仇怨?!”
魏行冲瞬间色变,瞳孔充血,癫狂大吼:
“不是你,我岂会离家出走,岂会沦为下贱玩物,岂会连个男人都再也做不成!”
陶景一下气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你离家出走与我何干?
还有什么下贱玩物,什么做不成男人?
老子自从你冠礼之后,就再没见过你。
我在红岩山修我的道,到处奔波积善行功,与你八竿子打不着,除了你家老太公托我找你,根本毫无交集!
所以,到底哪里来的如此深仇大恨,一见面,就要活剥了我的模样?
等等,做不成男人.....
再看魏行冲现在粉面桃脸,一身艳服的模样......
不会吧?
真是因爱生恨?
回想小时候,似乎每次发生争执,都是这人主动挑衅,有时甚至没由来的就开闹。
难道真是?
陶景顿时一阵恶寒。
正在愤怒咆哮的魏行冲,突然发现陶景的眼神不对劲,等隐约反应过来,再也无法抑制住怒火。
“啊啊啊,陶!景!我要将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