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神香插在山丘上,袅袅而升的香火之气,笼罩着魏行冲的飘忽阴魂。
陶景看着香火之中的透明阴魂,扭头叫道:
“师伯,只这一根安魂香,不够吧,再来一根呗?”
铁拐李正把铁拐顶端的白布扯下,听到这话,瞥了陶景一眼,面无表情道:“不够?”
陶景点点头,抬手一指,“对啊,你看他这阴魂飘的,怕是风一吹就散了。”
“行,您稍等。”
铁拐李把白布往怀里一揣,就要弯腰去抓地上泥土。
“师伯,你这是干吗?”陶景愕然。
“没有了不得现场给你搓一根。”铁拐李眼一瞪,重重哼道。
“没有就没有,怎么还急了呢。”
陶景撇撇嘴,小声嘟囔,随即见铁拐李要发怒,连忙大声道:“那咱们就赶紧把他送回圣安宫吧。”
“别咱们,老道我的活已经干完,我那可怜弟子再不送回山安葬,怕是都要臭了。”
铁拐李一摆手,就要转身走下山丘。
陶景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拉住铁拐李,急声道:“师伯,您就让我一个人去圣安宫?”
铁拐李挣扎了下,没挣脱掉,没好气的指了指那根神香,“你再磨蹭,香都要烧完了。”
陶景不放手,“师伯,您送佛送到西呗,之后我陪你一起护送师兄回石笋山。”
“怎么,怕了,你之前那劲头呢?”铁拐李斜眼瞅着陶景。
“若是我自己,绝不劳烦师伯,只是,”
陶景说着瞥了眼不远处的几个护法,压低声音,“我那父亲不知怎的,被他们打入了黑狱,我怕自己过去独力难支。”
“你父亲?”铁拐李当即停下身子,惊疑道:“你父亲一个凡人,怎么触怒到了欢喜山姥?”
陶景皱眉沉声道:“那几个护法说,我父亲是为好友出头,但我感觉,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所以只能再劳烦一下师伯,也辛苦师兄。”
面对陶景的诚恳请求,铁拐李沉吟半晌后,却是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陶景道:“此事最好还是由你亲自去。”
陶景倒没有生气,而是静静等待。
铁拐李对陶景的表现很满意,接着便道:
“不是我不愿帮你,而是我再插手,便有强逼意味,那老妖也是桀骜性子,若真如此,恐怕会适得其反,反不好收场。”
“最好的方式,是你回去,大大方方的以教主身份解决这事,甚至,可以以此作为契机,来确定你之后与欢喜山姥的相处方式。”
陶景听罢,若有所思。
“放心,那山姥既然又是让你当教主,又是赐你太阴玄丹,便是铁了心要借你之势,肯定不会与你随便翻脸。”
铁拐李安抚完,顿了下,将陶景拉到身前,悄声道:“你先回去做几天教主,等我回石笋山再炼些药力,你再过来,我给你检查下那玄丹。”
陶景心中生起一股暖流,“多谢师伯。”
“快去救你父亲吧。”
铁铁拐笑了笑,拍拍陶景肩膀,转身走下山丘。
这次,陶景没再阻拦。
“你们要干什么?”
铁拐李忽然叫道,却是那四护法将遗体包裹牢牢的护在身后,不让他伸手。
陶景一拍脑袋,连忙高声道:“那是我师兄的遗体,你们让开。”
四护法这才让开。
“倒是忠心。”
铁拐李扫了几人一眼,扭头冲陶景摆摆手,没好气的哼道:“小子,别再来烦我了啊。”
将遗体包裹放到背上背好,望了眼昏沉荒野,摇头叹了口气,拄起拐杖再次踏上归途。
“唉,路又远了,回个家可真不容易。”
陶景目送螨跚身影一瘸一拐的走入荒野,心头一阵酸楚,忍不住大声喊道:“师伯,别省了,用法宝回去吧。”
“管好你自己吧!”
声音远远传来,铁拐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天变大劫果然是摧残修行人,看看都把堂堂八仙之首逼成了什么可怜样儿。
陶景正感叹大劫无情,那四护法走到了近前,神色复杂的望了眼魏行冲的阴魂,恭敬请示:“教主,是否回圣安宫?”
“回,得回去给你们魏教主尽快立祠。”
陶景随口说罢,大步走过去从地上拔起那根神香,香火烟气恍动,魏行冲的阴魂也随之飘荡。
这神香名为引魂香,有接引阴魂,护持灵体的功效,出自铁拐李之手。
陶景捏着神香恍了恍,法力运转,便见那香火烟气不再四处飘散,而是缭绕在神香四周,形成一个飘忽烟团。
“还不进来?”
随着陶景一声清喝,魏行冲的透明阴魂飘飘忽忽而起,化作一抹虚影落入香火烟团。
然后,陶景持着神香小心转身,面朝四护法开口:“你们是不是能身化红粉云雾,驮人飞行?”
护法面色为难,“回教主话,我等确实能身化红粉云雾御空而行,但是驮人,需得也有血阴玄丹在身,最次也得是与我等有共同法门。”
陶景一笑,默默催动丹田元宫的里那颗玄丹,然后一伸手,哗,红粉霞光自掌心喷涌而出,扭动膨胀,熠熠生辉。
护法顿时瞪大了眼,满脸震惊。
那陈玉成最机灵,当即高呼:“教主神威!”
其他护法反应过来,也连忙齐声夸赞。
陶景嫌弃的挥手,“行了,别搞这些虚的,我这样可以了吧,可以就快过来干活,神香马上都不够烧了。”
护法们对视一眼,各自一拍丹田,粉雾透体而出,化作人形粉雾,随后就地一滚,汇成一团涌动的粉色云雾。
“教主请。”
粉色云雾中响起四重声音。
陶景看看那涌动云雾,忽然有些别扭,但很快压下情绪,脚下一点,纵身跃起。
粉色云雾一颤,主动飘到陶景脚下,将他稳稳接住。
陶景摇摇头,盘腿坐下,将神香护在怀中。
坐在粉雾上,感觉像是坐着棉团,蓬蓬松松,松松软软。
“教主坐稳,我等要......”
“教主——”
红色云雾正要腾空,忽然一声喊叫响起,一个身影快速扑来。
“杜百将?”
陶景探身一看,却是那个为他领路的百将。
事多繁杂,倒是差点把这位忘了。
那扑过来的百将,表情复杂,又敬又畏的仰望着云雾上的陶景,张嘴欲言,可到了嘴边的话,又突然说不出口,憋的脸都红了。
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教主有什么吩咐属下?”
陶景只觉有趣,不由的大笑出声,“哈哈哈,我哪有什么要吩咐的。”
“那,那,”杜百将期期艾艾,“属下就回前哨坞堡了?”
陶景笑着点点头,“杜百将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守护乡亲。”杜百将连忙摆手。
“为了守护乡亲......”
陶景默默咂摸这句话,悠悠一叹,随后冲那百将颔首道:
“杜百将且先回前哨,等我熟悉了情况,再看看能不能做些有利乡亲的事。”
杜百将大喜,心悦诚服的伏首大拜,“教主若有差遣,杜仲万死不辞!”
“回去吧,一路小心。”
陶景笑了笑,轻轻一拍座下云雾。
呼!
红粉云雾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留下一道淡淡流光,疾驰而去。
云雾远去好一会儿,杜百将从地上爬起,随手拍掉身上草屑,放眼眺望四周,忽地眼睛一亮,笑呵呵骂道:
“这畜生倒是聪明,没随便撒腿逃跑,不然非得渴死你。”
很快,在一片小树林里找到正在咀嚼草根的黑驴,杜百将拍拍驴子脑袋,翻身而上,一甩鞭子:
“走,回坞堡,这次让你敞开肚皮喝个饱。”
“啊厄!”
黑驴似乎听懂了,欢呼嘶鸣,撒开蹄子狂奔。
哒哒哒的蹄声在荒野上传荡,一路向东。
当坞堡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晨曦光辉也在遥远的天边渲染开来。
“是百将大人!百将大人回来啦,快开门。”
“等等,还没对口令,还有请神官大人检查。”
等杜百将对了口令,又接受完检查,迎着晨曦走进坞堡,只见到城门后,一个红艳身影傲然而立,周围缩着一众守兵。
“神官大人,在下回来啦。”
杜百将翻下驴背,笑容满面的走向红艳身影。
“你......”那圣安道道徒张口一顿,沉默了下,低声道:“杜百将你与教主,相处如何?”
杜百将满脸崇敬的大声道:
“教主是杜某所见过的,最神通广大,最洒脱大气,最宅心仁厚的人!我渭乡有教主,乃是天赐福运!”
圣安道徒无语了。
杜百将哈哈大笑:“放心吧神官大人,教主才不会介意之前那点事呢,教主还许诺我,等他弄清了情况,必会想办法将渭乡变得更好!”
那圣安道徒瞬间安心了,不是为陶景不介意之前的冒犯,而是为陶景的许诺。
“杜百将不过与教主相处几个时辰,就被彻底折服,看来教主当真魅力超群。”
圣安道徒瞥了那兴奋的百将一眼,摇摇头,转身往坞堡内部走去,他得做好准备,随时等待新教主的诏令。
就在这时,杜百将话锋一转,小声嘟囔:“不过教主只有一点不好......”
圣安道徒停下脚步,好奇回头,却见那中年壮汉扭扭捏捏的挠头:
“教主父亲是陶务,那老家伙欠我好几顿酒,这以后可怎么讨要。”
圣安道徒翻了个白眼,脚步加快,转眼间消失在转角。
这时,缩在附近的守卫们才涌上来,七嘴八舌叫道:
“百将,您咋这么快就回来啦?不会出什么出事了吧?”
“那个神气小子呢,到底是不是陶百将之子?”
“对,教主大人有没有处置他?”
“都闭嘴!”
杜百将喝止守卫,然后冲着叫的最凶的那几人一瞪眼,冷哼道:“什么小子,对教主尊重点!”
守卫疑惑,“俺们最尊重教主了啊?”
“不是那个教主!咳,算了,你们快把所有人都召来,本将有事宣布。”
等所有守卫、杂役都到了,杜百将站到高台上,咳了几下,扯开嗓子高呼,声音传遍坞堡:
“告诉你们,咱们换教主了!而新教主,正是我先前护送的陶景大人!”
众人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整个坞堡开始沸腾了。
当这个渭乡最前线的坞堡陷入沸腾时,陶景早已抵达圣安宫。
准确说,他与杜百将分别不久,就到了圣安宫,那时晨曦还未出现,杜百将还在骑驴赶路。
现在的渭乡,大致可分为外围边境与内域居地两部分。
边境,即是分布着一系列坞堡,由百将和圣安道神官共同统领,拱卫内域。
至于内域,便是百姓居地。
陶景与魏行冲的战斗之地,就处在边境与内域之间。
乘着红粉云雾冲上夜空之时,陶景就瞥见下方地面,一下从荒芜野地,变成了一方方整齐的井字形的田野。
“井田制?”
陶景惊奇。
红粉云雾中的陈玉成,出身书香世家,知识丰富,听到陶景的惊奇,便在云雾中回道:
“教主有所不知,那并非是上古井田制,其实称作“井村制”更合适。”
“为了抵御邪孽,我渭乡水流全被填埋,所以无论是取水饮用,还是灌溉农田,都只能靠打井,百姓便以水井为中心分散而居,稻田的开垦也是优先定下水井位置。”
“所以才形成了教主现在看到,行似井田制的情况,其实都只是不得已为之。”
陶景俯瞰着下方掠过的“井村”,问道:“渭乡现今有多少百姓?”
陈玉成沉默了下,语气低沉:
“自我圣安道在此立下,不止是渭乡,南边的临江乡,东面东水乡,北边翻越苍山的,西边从临县投奔而来的,甚至还有更远的跑来的,但凡顺利抵达渭乡,我们也都接纳。”
“然而,直到如今,渭乡人口也不过五千多人。”
“五千?”
陶景脸色一沉。
要知道,灵江河水域乃是江阳县有名的鱼米之乡,甚至在整个巴郡都算得上是丰饶之地,光是渭乡,就有上万人口。
可此刻,汇集四面八方的百姓,竟才不过五千人。
“唉——”
陶景长叹,没了说话心情。
这时,云雾中的陈玉成突然出声提醒:
“教主,那便是圣安宫了。”
若说整个渭乡是个井村,那圣安宫就位于井字中间。
圣安宫是在魏家庄园的基础上修建而成,而魏家作为本地土豪,庄园所在,自然山清水秀,依山傍水。
那山,名为连秀山,不高,但秀雅精致,郁郁葱葱。
那水,则是从渭水中分出的一条支流,水流清澈,杨柳垂岸。
当陶景看到了倚着连秀山的圣安宫时,第一反应是惊讶那神宫的金碧辉煌,而第二个反应,却是——
连秀山怎么光秃了,活像个大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