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锦衣卫官面上的消息,在薛蟠离京南下后的第二天,就传递到了京城,速度并不算慢。
毕竟,锦衣卫扬州卫所在禀报此事之前,要先对事情进行一番调查,有个初步结果之后,才好禀报,不然如果只是传递过来一个“林如海遇刺”的消息,会显得更不专业。
郑昀虽然已经从永昭帝这里领到圣命,要南下扬州亲自调查此事,但是他可不能像薛蟠那样,把衙门的事情扔下不管,说走就走了。
郑昀离京南下之前,先用了两天的时间,把锦衣卫近日的重大事项,都交待清楚,才启程动身。
一路之上,也不会像薛蟠那样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不顾其他,只闷头赶路,所以在路上用得时间比薛蟠要久很多,足足花了十天时间,才赶到扬州。
这个时候,薛蟠抵达扬州已经七八天了,从金陵请来的名医会诊都结束了,林如海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性命被从鬼门关外拉了回来。
这几天的时间,薛蟠除了广邀名医来给林如海会诊,也从金陵调来了一些可靠的人手,对林如海遇刺事件,进行了摸底调查。
其实,这件事情的原委,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幕后真凶超不出扬州八大盐商的范围,最大的可能,是八大盐商全都参与了此事。
林如海遇刺之后,就一直深居扬州盐运使司衙门后宅,外边有扬州知府派来的兵士衙役守卫,外人根本摸不清林如海的具体情况。
扬州知府也派出人手,对此事进行了调查,找到了那几位被吴洋用燧发短枪击伤的刺客,但是被捉拿的刺客,本就伤势严重、性命垂危,被关进扬州府衙牢房之后,没等到被审讯,就一个个死在牢里了。
扬州知府也搞不清楚,这几个刺客是真的伤重而亡,还是被人从中做了手脚。
偌大的扬州府地界,早就被八大盐商渗透得彻彻底底了,就连扬州知府自己,也吃过八大盐商的饮宴,收过他们的赠礼。
虽然在林如海遇刺之后,扬州知府有鉴于朝廷威严被肆意践踏,也怕为此事承担责任,下了死命令,要彻查此事,但是总不能由他自己亲自上阵调查,而下面做事的人,谁是八大盐商的人,他都分辨不清,所以调查推进十分缓慢,就在所难免了。
薛蟠亲自来到扬州,肯定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但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想好怎么处理此事。
从郑昀的手里接到永昭帝的旨意,身上多了钦差的身份之后,事情就豁然开朗了。
郑昀此来,本来还想着,怎么调查此事,要动用多少人手,耗费多少精力时间,才能查清原委。
尽管他也能猜到,此事的幕后黑手,左右逃不过在林如海改革两淮盐政中利益受损八大盐商范围,但是要拿到真凭实据,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八大盐商既然敢做出公认刺杀朝廷重臣的事情,肯定会在事前事后,处理好所有首尾,置身事外,确保不被牵扯到。
扬州又是八大盐商的大本营,他们从前明开始,在此经营了数百年,早就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刘汉帝国的锦衣卫,虽然做的是和前明锦衣卫相同的事情,但是却没有前明锦衣卫那样的权势,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倒不好对表面上乐善好施、人脉深厚的八大盐商直接动手。
薛蟠却不像郑昀这样瞻前顾后,在他看来,八大盐商的罪证把柄,根本不用调查,都是明摆着的。
薛蟠接过钦差任命之后,第一道命令,便是调动扬州周围州府的驻军,跨府来扬州公干。
之所以没有动员扬州本地的卫所兵卒,是薛蟠不放心,不清楚八大盐商对本地卫所的侵蚀程度,唯恐扬州卫所的兵卒,得到对八大盐商动手的命令,突然哗变,闹出乱子。
等附近州县的四五千大军,被调度到扬州城外的时候,薛蟠也命人把八大盐商的当家人,都请到了盐运使司衙门里。
八大盐商其实早就等着被召唤到盐运使司衙门了,只是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中,林如海会在刺杀行动中当场身死,他们前一次来盐运使司衙门,是对林如海进行吊唁,后一次来盐运使司衙门,则是拜见新任巡盐御史。
结果,万万没想到,林如海的身边,竟然有一位能发连统的吴洋,用的火统还是燧发,以一人之力,面对八名手持弩箭的刺客,还能当场射杀两人,射伤三人,剩下的三名刺客,虽然没有受伤,但已经被吴洋的火统连发吓破了胆,见吴洋能够在转瞬间重新装弹击发,枪枪致命,立即四散逃命去了。
林如海虽然中了一击毒箭,但却没有命丧当场,被救回盐运使司衙门之后,被扬州府派人团团保护住,生死难明。
八大盐商虽然胆大妄为,但也不敢派人强攻盐运使司衙门。
刺杀朝廷重臣,虽然形同谋逆,但是八大盐商自认为首尾料理得干净,此事牵扯不到他们身上。
而派人强攻盐运使司衙门,就是实实在在的谋逆行为了,需要动用的人手,也要远远多于刺杀,人一多,就难保密,暴露出他们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大增。
就算他们再胆大包天,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所以,这次被召进盐运使司衙门,八大盐商难免心中惴惴不安,因为此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八大盐商在盐运使司衙门的侧厅坐下,坐了半天冷板凳,一直不见正主儿出来,连杯茶水也没有。
不过,八大盐商都是久经商海浮沉的老成之人,些许试探,并不能令他们动容,一个个正襟危坐,表现得十分镇定。
已经能够起身下床的林如海,和薛蟠一起,在屏风后面,陪着八大盐商枯坐了半天,不过林如海和薛蟠手边,都有一杯热茶。
八大盐商甚至能够听到屏风后面有人喝茶的动静。
一杯茶喝完,见八大盐商依然不为所动,林如海对薛蟠笑了一下,薛蟠这才起身,绕过屏风,来到前面。
八大盐商听到脚步声,都扭头看来,见出来的不是林如海,而是一位面相稚嫩的少年,不由地挑眉眯眼,脸上神情莫名。
薛蟠此时,身上并没有穿着官服,而是只着常服,还是请外边的裁缝临时赶制的,因为薛蟠南下匆忙,并没有带什么随身衣物。
八大盐商当代主事人中,年纪最大的白家家主,已经年逾七旬,年纪最小的周家家主,也有四十许的年纪了,都比薛蟠大了几十岁。
面对意外出现的薛蟠,八大盐商都在心中暗暗猜测,来者何人。
薛蟠也没有主动介绍自己,径自在主位上坐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开口说道,“劳诸位在此久等了,不过让你们等些时候,也是为你们好。”
八大盐商相互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由年纪最小的周家家主开口说道,“不知......阁下此言何意?”
薛蟠说道,“我特意给你俩留出这些时间,是让你们事先考虑清楚,想必诸位也都知道,本官召你们来此的用意,等下我问话的时候,希望你们能三思而言,言之有物,不要给本官说那些空话套话,浪费彼此的时间。”
周家家主听薛蟠自称“本官”,开口问道,“不知上官官居何位?巡盐御史林大人何在?怎么上官召见我等?”
薛蟠翻了翻眼皮,瞟了周家家主一眼,脸上似笑非笑道,“林大人病体未愈,尚不能理事,本官乃是陛下亲任的钦差,专事处理林大人遇刺事件的,对了,本官姓薛名蟠,祖籍金陵。”
周家家主闻言,试探问道,“薛大人,可是金陵薛家出身?”
薛蟠说道,“正是。”
八大盐商闻言,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薛家在金陵护官符中,有“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之称,但要论豪富程度,和八大盐商,依然无法相提并论。
尤其是近几年,薛家前任家主早亡,只留下孤儿寡母,依靠着与王家联姻,才能勉强维持家业,家势已经衰落了。
薛家年前阖家进京之事,八大盐商也有耳闻,对薛家和林如海林家的渊源,也有了解,却没想到,薛蟠竟然在一年之间,就由商转官,现在还被委任为钦差,来扬州处置林如海遇刺事件。
在八大盐商看来,薛蟠自然是靠着金陵贾家、王家,才得以跻身官场的,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事,要来调查林如海遇刺事件?
八大盐商得知了薛蟠的身份,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认为他这个小年轻,轻易就会被他们拿捏住。
周家家主开口的言语,都比之前轻松了几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薛大人召我等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薛蟠突然沉下脸色,冷声说道,“本官方才已经说了,咱们之间,此次谈话,要彼此坦诚,不要尽说废话,浪费彼此时间,你是没有带耳朵,还是听不懂人话?”
周家家主被薛蟠突然变脸,搞得措手不及,舌头一时打结,不知该怎么回答。
八大盐商现任当家人的带头老大白家家主见状,开口说道,“薛大人勿怪,只是我等实在不知,大人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呀。”
薛蟠冷眼看向白家家主,看得年老成精的白家家主,浑身不自在,脸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
周家家主这才缓过劲儿来,开口说道,“小人知道,薛大人此次召我等前来,是为了林大人遇刺之事,不过此事与我等无关,知府杨大人此前已经派人调查过了。”
薛蟠冷笑道,“你说这话,自己信么?”
周家家主张了张嘴,语气也澹定下来,说道,“大人有何吩咐,还请直言,不须这般逞言辞之利。”
薛蟠冷笑道,“林大人身为巡盐御史,位高权重,劳苦功高,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遭歹人刺杀,陛下得知此事,大为光火,命本官彻查此事。
“当时的八名刺客,两个被林大人护卫当场射杀,三位被射伤,后被扬州府捉拿,下狱不久便都不治身亡,还有三位刺客,遁入江湖,不知踪影。
“朝廷没有人证,在尔等看来,似乎就拿此事毫无办法了是吧,扬州知府是没有办法,不等于本官没有办法。
“本官调查本桉,不需要人证物证,只需要自由心证,林大人遇刺,谁能在此事中受益,谁就是幕后黑手,逃走的那三位刺客,不过是幕后之人手中的刀,逃了也就逃了,无关紧要,此事的关键是把幕后黑手找出来。
“诸位,我想问一问,你们认为,谁在林大人遇刺事件中,受益最大?我指的是假如刺杀成功,林大人命丧当场之后。”
周家家主目光游移道,“这个......小人哪里知道。”
薛蟠冷笑道,“那咱们先说一说林大人因何遇刺,在本官看来,此事缘由,乃是林大人对两淮盐政的改革,今年的盐引发放数量,比往年足足多了一倍,原本由你们八家包揽的盐引,现在被众多中小盐商分走了大半。
“以往两淮发放盐引的数量,只有七八十万担,是因为尔等禀报,盐场只能生产这么多盐;今年发放了一百五十万担盐引,缴税购买的盐商却不担心盐场产量不足,无法兑换,由此可知两淮盐场的真实产量。
“那么,以往官发盐引之外的盐,都哪里去了?总不能是一夜之间,产量就从七八十万担,上升到一百五十万担了吧!
“尔等作为承销两淮盐业的大盐商,有何言辞,可解本官此惑?”
周家家主期期艾艾道,“这个......小人之前只是照章纳税购买盐引,再凭盐引从盐户那里购盐,到各处售卖,对大人所言产量虚实之事,实在不知。”
薛蟠冷笑道,“那你可敢以祖宗的名义发誓,说你家赚的银子里,没有一两是贩卖私盐得来的?”
周家家主脸色陡变,作色道,“大人此言何意?”
薛蟠冷笑道,“本官的意思很清楚,之前两淮盐场所产的盐,在官买盐引之外的产量,都被尔等以私盐贩卖,从中渔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