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用过晚饭后,韩岳合衣躺在床上。
昏暗的屋内,摆设简陋,除了一个土灶,一张木桌之外,便只有东西两侧的两张木板床。
韩岳与嫂嫂,各睡一张。
床铺则用草帘遮挡,勉强分隔。
往常这个时候,苦劳了一天的韩岳,几乎躺下就会睡着,但今日身体依旧疲惫,却强自忍住了睡意。
究其根源,无非就是今日大嫂上门的事情。
其实自打韩岳来到这个世界,了解自身处境之后,便一直防备着自家兄嫂上门找事。
为此更有一些计划。
这计划,与拜师学武也有几分关系。
武道学徒,除了未来前途之外,还有立竿见影的好处。
只要顺利通过入门之后的短期考核,正式获得学徒身份,便有了一定的社会背景,纵然武道尚未有成,也能借这背景,改善生活情况。
因为但凡是得到师父认可,学了入门功夫的,只要不出意外,多半都能得到一些势力的看好。
韩岳有万法图鉴在身,只要拜了师,凭着图鉴之功,渡过前期考核并非难事。
按他原本想法,就是成了学徒之后,借着身份找个势力投靠,而后便能卖掉房子,带着二嫂搬离龙蛇混杂的外城,多几分安全。
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却打乱了韩岳原本的计划。
他没有想到,自家兄嫂为了房产,居然如此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半点喘息的时间。
韩岳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卖了房子,凑足学费。
事实上这方法他很早就考虑过。
只是打探过相关消息后,他却断了这个念头。
只因买卖房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少无法在短期内达成。
甚至于,没有依靠的情况下,还有可能掉进更大的坑里。
因此,面对如此突变,初来乍到,毫无人脉的韩岳,如今也只剩下一个选择……
想着这些,略做休息后恢复了几分精神的韩岳,翻身下了床。
在屋里摸黑翻找了一通,找出自己要用的东西后,他小声叫醒了二嫂。
“嫂嫂,我出去一趟,你记得锁好房门。”
二嫂翻身撑起身子,有些担心道:“二郎,你要去哪?”
“是码头的王管事,他说明日不在码头搬货,让我晚上过去找他,好安排明日的差事。”
“那……你早去早回。”二嫂叮嘱道。
“嗯。”
韩岳一面应着,一面走出了屋子,掩上了房门。
门外站定片刻,等听到屋内二嫂锁好了门,这才钻入了夜幕中。
……
月色清冷。
清臣巷,韩岳大哥大嫂家中。
明显要比韩岳家摆设更为齐全、明亮的堂屋内,油灯正亮,
却见屋子正中,不大不小的松木餐桌旁,正坐着两人。
除开韩岳大嫂之外,还有一名挺身端坐的青年。
青年一身整洁长衫,模样端正,只看气质形貌,像是个读书士子。
二人隔着木桌相对而坐,韩岳大嫂一脸忧心道:“二郎,韩岳那小杂种真也命硬,我今日见他模样,人不仅没死,气色反而比以往还更好了些。”
“而且许是经历过之前那事,瞧着更不好处理了。这小子不知从哪里买了一把匕首,见面便要拼命,若是叫他知道韩老二的差事,被你给顶了,以他如今的野性,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情来。”
长衫青年脸色平静,淡淡道:“大姐多虑了,韩二郎失踪,这小子就是个没有凭依的拦路小石罢了。待我熟悉了衙门的事务,再结交几个同僚,这外城之地,有的是人愿意替我处理掉麻烦,届时任他性子再野,也翻不了天去。”
“二郎你打小聪明,也有本事,我自然不担心你的能为。只是这小子真闹起来,消息传出去,对你日后发展终究有些隐患。”
韩大嫂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从来都瞧不上外城这些贫民,可有时候这人一多啊,就算是再不受贵人们看重的泥腿子,也能闹出一些动静来,怕只怕叫你上官知道了个中内情,坏了你的前程。”
此时的韩大嫂,一脸忧切,浑然看不出半分白天的蛮横模样,反而与寻常人家之中的好家长一般无二。
若是不曾见过她泼骂模样的,只怕会以为是个贤惠的妇人。
“这却不至于,上官们不会为了这等小事上心。”
长衫青年略做沉吟,微微点头,道:“不过大姐说的也不无道理,衙门中不少同僚,都是外城出身,我眼下在衙门当差,若是因这小子缘故,坏了风评,难免影响与同僚之间的相处,确实也是得不偿失。”
“只是这事儿我眼下不好出面处理,我如今虽入了快班,却还只是个候补,有些事情贸然去作,难说会不会影响考评,此事只怕还得劳烦姐夫出面。”
韩大嫂颔首道:“你姐夫是个诨人,没什么大本事,往后你侄儿大了,还得靠你提携。替你解决麻烦,本也是你姐夫应该做的。”
“只是打前番他与那小杂种打了一架,我们都以为小杂种应是不成了,你姐夫便先回东家那里做活去了。如今也未回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又得在家中照看你侄儿,抽不开身,这等消息,更不好叫外人去送,所以也才唤你过来,给你姐夫带个消息去,好叫他回来处理了那小子。”
长衫青年颔首道:“明日点卯过后,我便抽空去见姐夫一面。”
……
“你小子后悔了?”
子时,黑石码头。
面对改变主意的韩岳,王福有些意外。
“不敢瞒王叔,家中生了变故,只得求王叔照顾,实在惭愧。”韩岳没有隐瞒,将回家后的遭遇说了出来。
王福淡淡道:“你小子还算实诚,不过傍晚老夫给了你机会,你自己没有抓住,如今又找上门来,未免太不把老夫当回事儿了。”
“你当这差事,是你想接就能接的?”
“老夫此前之所以给你机会,也不过是看在你还算顺眼的份上罢了,眼下你自己错过,老夫却不可能再收下你。”
“至于你家中生变,老夫与你无亲无故,你却也不必拿这等事情来在我这里卖可怜。”
韩岳面色不变,摇头道:“韩岳此来,并非为了这份差事。”
说着,不等王福再问,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纸张,双手递过道:“寒微陋室,不值几个银钱,还请王叔收下。”
“只求王叔指点一条,能习得正经武学的门路。”
韩岳来找王福,并不是想重新获得对方说过的赚钱差事。
他毕竟不是真的懵懂少年,自然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没有让对方再给机会的资格。
何况对他来说,一枚银珠报酬虽然不少,但也不能立马改变眼下处境。
因此星夜来见,目的便是为了王福说过的学武机缘。
只有尽快学到武功,韩岳才能凭借万法图鉴的帮助,在短时间内拥有解决危机的能力。
“房契?”
看到韩岳手中纸张,王福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你小子倒是舍得。”
王福并未接过房契,而是有些意外的看了韩岳一眼。
外城的平房,看上去确实好像不值钱。
但带上地皮,可就未必了。
多了不说,一两百枚银珠的价格,还是抵得的。
当然。
王福身为黑石码头小管事,更有不俗人脉,两百银珠对他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大钱。
只是韩岳这个贫苦出身的少年,却舍得用这等价值的东西来买路子,实在让他有些意外。
这让他改变了一些想法。
一张房契,自然还不至于让他有什么情绪波动。
可一个出身底层,身无财富,却舍得如此手笔的少年,却值得他高看一眼。
王福没有立即对韩岳做出回应,他回身看了看在码头一角等候着他的几个青年,对韩岳招了招手:“你随我来。”
韩岳没有多问,老实跟着王福来到了一处阴暗角落。
王福这才深深看了韩岳一眼,接过房契道:“这东西我收了,今晚的差事,也不必你跟着,一会儿等我处理好了此间事务,同我去见一个人。”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能否获得学武的机会,我不敢保证,一切只能看你自己。”
韩岳闻言,心下松了口气,认真拜道:“王叔恩情,韩岳铭记在心,日后但有所需,任凭差遣。”
王福罢了罢手:“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老夫也只是看你颇像我一位老友后人,这才给你一个机会。而且我既收了你的好处,也不需你什么补报,一会儿到了地方,不要给我惹麻烦就是了。”
韩岳没在多话。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
韩岳一直跟在王福身边,看着王福将十几个年纪不必他大上多少的青年人送上了一艘货船,驶出了码头后,又跟着对方走入外城街道,拐过几个巷弄,来到了一间院落外。
院里灯火通明,隐约还有哭喊声传出,让人精神不由有些紧绷。
韩岳四下观察,这地方他不曾来过,但前身记忆之中,却有一些印象。
此处似乎是掌控黑石码头的外城帮派——大江帮的一处房产。
“一会进了里头,眼睛少四处乱看。”
正思量王福要带自己见什么人,身前忽然传来声音。
抬头看去,王福正一脸警告的看着自己。
“是。”韩岳忙正了正身子。
王福也不再废话,上前便拍了拍院子大门。
吱呀……
伴随一声刺耳声响,院门被人打开。
“王老,您来了。”
一入院门,便见几个携刀带棍的青年把守院子四方,其中一名扶着门把手的短衫男子,只看了一眼,便与王福恭敬见礼。
王福微微点头,问道:“你家堂主可在?”
男子低头回道:“堂主他老人家正在内院执行家法,可要小的带您过去么?”
“前头引路。”王福道。
“是。”
说话间,男子已是合上院门,前头带起了路。
韩岳跟在王福身后,也不四下观瞧了,就这般默默走着。
不一会儿。
三人拐过两处门廊,来到了一处场地宽阔的院子。
刚一踏入,哭喊声便清晰了起来。
韩岳定睛看去,正见院中有十数个汉子,围站两旁。
当中上首处,却有一名其貌不扬的葛衣青年,一脸沉静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椅子两侧,则站一名黑衣大汉,以及一位瘦弱中年文士。
场地中央,则见两男一女,瘫跪在地上。
两个男人一个是中年人,三十五六年纪,一个是二十左右的青年。
女的则是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
三人面色惨白,满是冷汗,战战兢兢。
哭喊声,正是从那名中年妇人口中所出。
“程堂主,我们当家的可是跟了您九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不过是犯了个小错,何至于将我们一家老小都绑来啊!”
妇人不住哭喊求饶,声音已经嘶哑,在这寂静夜晚,显得很是刺耳。
韩岳眉头一皱。
大江帮既然是帮派,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行当,对于自己会见到这样的场面,韩岳并没有感觉意外。
只是他前世终究生活在一个还算和谐的社会,这辈子又是稚嫩少年之身,些许社会阴暗或许接触过,这样的场面,却实在是第一次亲眼见着,难免有些不适。
不过他也还记着王福的警告,并不敢乱看,尤其当注意到上首坐着的那名青年视线转来,更是急忙低下了头,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聒噪,把她舌头割了。”
他刚低下头,一道平静淡漠的声音便传入他的耳中。
韩岳心下一紧。
虽然明知道对方的话与自己没有分毫牵扯,在周围气氛的影响下,还是不由有些气闷。
“不要!”
“堂主饶命!”
“啊!”
不过片刻,伴随一声惨叫入耳,韩岳更是后背微寒。
“丈人怎么来了?可是码头出了什么事情?”不等韩岳多想,伴随着一阵平稳的脚步声靠近,方才那道声音再度传来,只是语气却变得温和不少,有了些人味。
“这倒没有,只是有件小事要找贤婿商量而已,早知贤婿在处理要紧事,老夫便不来了。”
这是王福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客套,还夹杂着几分拘谨。
韩岳这才知道,那个看着身份不凡的葛衣青年,居然是王福的女婿。
只是王福对自家女婿的态度,却不太寻常,语气说是翁婿之间的对话氛围,倒不如说是一个掌柜在向东家汇报事情。
“小事?既是小事,何劳丈人亲自走这一趟,派个手下人说一声也就是了,您老年纪也不小了,这风高月冷的,染了寒气就不好了。”
青年这话一出,却没等王福回应,便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语气问道:“不知丈人是有何事,需要小婿去办?”
王福对此,却似乎早已习惯,直接道:“一位旧交的孩子,想要学武,他身家清白,虽是年少,倒也颇有几分头脑,今日正求上门来。老夫想着贤婿手下正要用人,这孩子又是故人血脉,勉强也算是自家人,于是便把他带了过来。”
“哦?学武?”青年语气多了几分意外。
下一刻。
韩岳便隐约感觉到一道道视线,似乎都在此时落在了自己身上。
“抬起头来!”
声音入耳,韩岳不敢轻慢,老实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青年双眼。
略微对视片刻,韩岳再次低头,拜道:“小子韩岳,拜见堂主。”
“模样倒是端正,胆子也不小。”葛衣青年淡淡扫了韩岳一眼。
“少年人,打小又在市井混迹,不太懂……”一旁王福陪笑一声,便要再说些什么。
只是不等他说完。
忽的!
呛!
一声金铁交错的刺耳声响蓦然响起。
与此同时,韩岳只觉眼前闪过了一道寒光,顿时本能抬头,就要往身后退去。
只是伴随脑中一道电光闪过,却硬生生的定住了身体。
下一刻,赫然便见一把四尺朴刀,已是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阵阵寒意从刀刃上传来,激得韩岳脖子寒毛微炸。
身躯未动,韩岳心中此刻却是难以平静。
他压下躁动,顺着刀身看去,正见持刀之人,面如静水,赫然正是刚才还对韩岳做出评价的葛衣青年!
见韩岳抬头,对方目光也是看来。
韩岳心下微跳,身体一时紧绷。
“还算不错。”
“想学武,也很好。”
“不过想从我这里找门路,可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的。”
说话间,葛衣青年忽然将手中长刀丢向韩岳。
韩岳本能接过,微微一怔。
反应过来,抬头看向了对方双眼。
正惊疑,却见葛衣青年负手转身,面向那一家三口,语气平静道:“杀没杀过人?”
这话一出。
原本因为妇人被割了舌头,渐渐散发在庭院空气中的血腥气,不知是否错觉,在韩岳的感知中,似乎也更重了几分。
看到葛衣青年那一副淡漠神情,韩岳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后。
他握住了手中长刀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