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寝宫门口的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乍一看,他发髻散乱,步态蹒跚,眼神迷离,似是一个濒临疯狂的醉汉,但仔细一看,却是皇帝夙。
清醒的第一刻,就是想到不能让他这种醉态让任何人看到。
我对紫玉道:“皇上饮了点酒,有点醉了,你先行退下传本宫口谕,守殿侍卫各司其责,万象殿寝宫外百步内不得留有任何人,没有皇上和本宫召见,一律不得近前。”
紫玉拿了信物,应声退下。
我关上殿门,拉上帘帏,来至夙身旁,伸出手。
他绷紧的神经似乎有所放松,将身子完全交付与我手中。
忽然,心中一疼。
他果然是醉了,但即使醉,也醉得似那浣花池中最美的白莲,风姿卓绝,清香袅袅。
为他脱去外衣,扶上塌,欲要盖上锦被离开,却忽而被他抓住了手。
心中一惊,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笑:“皇上醉了,需好生静养呢。”
“朕没有醉!”
“不要害怕,是我吓到你了。”他拥住我的肩头,道:“幼时,因母亲亡国公主的身份,我们母子三人因人谗言被圈养在一处挨饿我的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母亲为使我们免受受穷困和蔑视的折磨,就在内监的监控下教我们识字、音律……同心殿里出现了一种奇景,大殿萧索到没有一个仆人,但却一直保持着洁净雅致。春光明媚,衣着简朴的母亲带着两个幼小的孩童在读诗习画,吹箫……但,数日后一个春季母亲所努力隐瞒的一切却被我无意中发现了,那夜,风声鹤唳,乌云笼罩了整个天幕,为了寻找失踪了的弟弟,我赤着脚跑进了母亲居住的小院。淡紫的帘帏被强力摇曳,呻吟,伴着风的呜咽扭曲着我稚嫩的心灵,我大喝了一声:畜生!母亲惊慌间只披了一件白的轻纱来堵我的嘴……她给那人跪下,哀求道:他还是一个孩子啊!求求你放过了他吧!我保证他一定不会说的!事隔不久,母亲抱病而亡。宫中人人都说是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但是,我却知道她的病来源于一个恶人。从此,我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壳里,谁也不知道我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怎样蓬勃跳动的心!”
“”自入洞房,我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好好睡吧,从今后,你已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我是你的妻,会和你一起并肩作战。”
他的睡态竟然和夙烨十分相像,孩子般,带着梦幻的恬美。
我为他盖上锦被,一个人披衣起床来至殿外。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
好熟悉的箫声啊!
“烨……”心中的狂呼声似要冲破了胸腔,在天地间回旋荡漾,我疯狂般在大殿外奔跑寻找。
那曲调却是越来越哀伤,使得我胸腔中湿漉漉的似塞满了被雨打湿的纸团,哭声,也难以发出。
箫声在最后一个音符处……渐渐消失。
我在这感觉到了足下如刀割般的剧痛,木然垂眸,赤着的脚被鲜血包裹,地上残留着串串血污。
殿内四周寂静无人,我发了一会儿呆,瘸着脚往寝宫走,忽听到那婉转动听的箫声复又响起,我一颗心刹时剧烈跳动起来,踉踉跄跄奔至寝宫。
扶着门柱往里看。
寝宫里,烛焰已灭,一个身着白色里衣的男子坐在月光下静静吹箫。
淡蓝色的夜幕中,有星辉点点,他披着的长发在翩翩的衣袂上回旋漂浮,箫声似浸润了初夏的气息,有些苦涩的芳香。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忍了许久的泪簌簌而下。
“烨……”
我终于呼出了声。
烛焰应声而亮。
吹箫的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夫君夙。
“告诉你,我跟夙烨的萧艺都得自母妃所传,你还是把我认做了他!”他点了点桌案,向我示意。
案上有一壶酒,印了兰花的白瓷碗里有酒水清冽的打着旋。
他顺手端起来,置在唇边,道:“我喜欢用这种印有兰花的细瓷碗,看到它,我就似乎闻到了母妃身上的兰花香。”
说罢,优雅的抬手,仰脖。
对我温雅说道:“要不,你也来点?”
他墨色的眸子中有星光一闪,蕴蓄了春的温和,又深邃了冬日的寒凉。
“不,臣妾不会饮酒……”我想到自己腹中胎儿,心中不免忐忑。
高大的身躯倏地站起,不见他如何行动,已经近至我身,一伸手臂,死死掐住我的手腕。
“陛下,你要干什么?”我叫道。
“你,一直将朕当做夙烨,方才还在梦想着是在和他在过洞房花烛夜?”他一向温和的眸子中有寒意涌起:“装什么淑女烈妇!你跟夙烨早就有了,是不是?”
我有孕,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
“这世上没有难得住我的事,你也休想有任何满我的想法!”他唇角微微上勾,神态倨傲而冷酷。
随着这句话,他将手一扬,只听“当啷”一声,有碎瓷跌在地上碎成一片狼藉,盏中我用来遮羞的鸡血溅在我藕色的里衣上,似那深秋的杜鹃花。
他果然都知道了!
是谁?
是谁告了密?
他又要将我何处?!
我的腰肢被他紧紧环住,扯近身旁,他亮如星辰的眼睛眸子就在前方。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不贞洁的女人!”他切齿道。
我浑身一颤,忽然忆起他曾经对我说过幼时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被强暴,却不敢言,这是他数年来不可触碰的痛,他接下来的话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年已十八还不娶妻,就是因为不信任这世上还有纯洁两个字!可你,在新婚的第一夜就让我品尝到了羞辱!”他冷厉的神色似深海中的礁岩,令我不寒而栗。
“既已知道,为何还要装模作样娶我,说我是你的唯一?虚伪狡诈用在陛下身上,倒是更合宜。”我冷冷道:“你不喜欢我,可以将我打入冷宫,又何必污蔑视你如手足般珍爱的亲哥哥?要知道,若不是那道奇怪的圣旨,夙烨怎么可能落发为僧?而我又怎会由公主变成你的妃子?”
“圣旨?”夙冷笑着。
次日清晨,按照大氏礼仪,我洗漱完毕,在紫玉和瑶琴的侍随下,来拜见太后和太妃。
才出了紫宸殿,就看到从西面众星捧月般走过来一位华服丽人。
但见她,身袭一件做工精良的浅紫色锦缎宫装身姿窈窕妙曼,肤色白净迷人两潭春水,道不尽春花秋意夏涟漪。
看模样,与太后和易容前的我有六七分的相似,不用说,她定就是和我同一天嫁入皇宫的贵妃端木瑾。
若将女人也比作花卉,那么,端木瑾堪比做风姿卓越,高贵迷人的夏牡丹。但美则美矣,她眉宇间却笼了一层寒意,似暗藏了满腹心事。
美貌倾城,系出名门,却因为一桩政治的阴谋,嫁了一个永远也不会爱上自己的冰山皇帝。
皇家贵族少女,难道生来就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我心中不仅暗暗为面前这位素未相识却闻名已久的姐妹心生怜悯。
但细想,自己虽贵为皇后,又一直试图摆脱命运的诅咒,但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端木瑾对我稍一打量,就微微躬身,道:“贵妃端木瑾参见皇后。”
我为端木瑾的聪慧和善解人意而心生好感,看到她的踌躇不安和谨慎戒备,忽然忆起自己初入万象宫时也是这般惶惑不安,就上前一步,轻轻牵起端木瑾的手,微微笑道:“凰只是侥幸比妹妹早一步来至万象殿,若是慨然受了你的皇后之仪,心中未免惶惑不安你我又同在一天嫁入皇宫,共同侍奉一位君王,这真是上天赐给我们不可多得的缘分,我们定要好好珍惜!从今后你我就以姐妹相称,可好?”
端木瑾清寒的杏目中透出一缕明媚的春光,娇羞地唤了一声:“凰姐姐。”
我在她纤细的手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就是了!瑾妹妹,我们快一同进去觐见太后太妃吧。”
金碧辉煌的丽春殿焕然一新,大殿尽头被花团锦簇的公主、宫女占满,当然,坐在最中间的是太后端木傲雪,她的右面是太妃尤凤仪,左面站着长平公主、长乐公主……
众人见到我俩,皆齐声发出低低惊呼,我仔细观察,才发现她们把目光齐齐投向我身侧的贵妃端木瑾,心中不免感到诧异。
太妃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来至端木瑾面前,细细打量,惊呼道:“天啊,端木皇族尽出美人!瑾儿分明就是太后年轻时候的样子嘛。”
这个尤凤仪,虽是南越国公主,但却是身份卑微的庶女,就是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手段才一步步登上贵妃宝座,而后渐渐俘获了先皇夙寰的心,宠冠后宫。先皇驾崩,又靠着拉拢长公主和靖国公以及先皇旧势力,在后宫和太后势力相抗衡。如今,就听她这一句话,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中,又透出骄傲嚣张至极。
可不知道,太后会怎么回答。
我抬眼悄悄望太后,见太后美丽的面容上依旧是高贵温雅的微笑,不疾不徐道:“太妃此言差矣儿不是大氏昭文皇帝,瑾儿也不是本宫。”
大氏昭文皇帝,夙鸢,太后第一位夫君,史载正值盛年因病驾崩太后端木傲雪,两朝皇后。
此言一出,满庭皆寂静无声。
太妃红了脸赔笑道:“太后想得太多了,本宫并无他意。”
太后不答,眼神虽平静,但眸子深处含着极为凌厉的孤傲与自信。
我上前一步,先为太后敬茶,太后接过,微微颌首而笑。
我又为太妃敬茶,太妃接过茶盏来,唇角微微上钩,道:“儿乃先皇与卫国公主,不仅血统高贵,才华横溢,且又知礼守节,但竟然在与端木府订婚后,又冒天下之大不讳不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就直接娶了皇后来,由此可见皇上眼光独到和皇后的与众不同!而从今后皇后不仅要掌管后宫三千,还要照顾君王起居,真是辛苦了。”
她这话明里是在赞誉皇上眼光独到,我的与众不同,但暗里却在嘲笑我出身的卑微和冒天下大不讳已非常手段得到皇后之位,我只装作不知,微微颌首,道:“儿臣定会谨记母妃的教导,日后做好母仪天下的皇后。”
“哟,嫁入皇族,皇后说话都少了许多土腥味,变得矜贵了许多。”长平公主勾着一双杏目朝我看。
我笑道:“凡尘俗女,比不上公主金枝玉叶,却得到了当今陛下的错爱,惊动了公主殿下,诚惶诚恐中!”
“你是皇后,她是公主,不必如此客气。”皇后不徐不疾对我说完,又回身对长平公主道:“本宫身份大约没有你母妃矜贵,本宫的女儿让长平公主见笑了。”
听那声音一如往常般温雅动人,但话语之间多了许多煞气。
长平公主一张脸刹时红了,口中结结巴巴道:“不是,婉凝不是那意思……”
太后仿若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对我温言道:“阿凤,过来坐在这儿。”
我如言走上去,坐在太后身侧。
她将手轻抚我袖上穿凤双飞彩蝶,笑道:“我的女儿,配上这一身凤凤绣服,显得越发高贵标致了。”
太后旁若无人的宠爱,使得众人站在那里显得有点尴尬。
知道她是在维护我的地位和尊严,同时又替自己出了口气,我冰冷的心有了些微的融化,同时又心生疑惑。
看起来她既然比端木瑾更宠爱我些,却又为何百般阻挠我跟的婚事呢?
太后之心,不可测!
在丽春殿折腾了一整天,回到万象殿的时候,已是深夜掌灯时分,按照惯例,皇族大婚后三日之内都要与新婚妃嫔共宿。
一路行来并无异样,我以为夙到端木瑾那里去了,却未料到,一开门,却看到他竟然坐在灯下看书。
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烛焰投在他俊美的脸上,美得似微风中那摇曳的桃花。
我不理他,径自到梳妆台前坐下,将头上钗环一个个卸下,丢在案上。
当拆开脑后的发辫,我的手触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没有回身,动作却停止了。
霸道的手臂,勾住我的腰际,随即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将我紧紧包围,一颗心,忽然有些慌乱。
“忙碌了一天,皇后大约是累了,既然你不能饮酒,就和朕喝杯合卺茶吧。”他墨色的眸子里深邃着两倾看不透的碧波,温雅的面上依旧是淡若涟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