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骐始终沉默,直到入夜,才让刘掌柜去密室,为他母亲诊治。
当刘掌柜进了石室,看见那个曾经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云翳,竟已变成这般模样,也不禁在心中感慨万千。
而云翳在穴道被解开,发现眼前的人不是夜骐时,惊恐地尖叫着乱扑乱打,刘掌柜不得已,只好找准机会,用银针暂时裴了她的功力。
可她即便再不能伤人,却也怎么都不肯配合。
她说饭菜里有毒,一口也不肯吃,刘掌柜想近身为她把脉,她就咬人,说他是想害她。
刘掌柜无奈,只得先出去找夜骐禀报。
“那就让她继续疯。”夜骐发火。
“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米苏在一边柔声劝他:“先别说治病,老不吃不喝怎么能行?”
夜骐拗不过她的相劝,最终还是去了。
云翳见到“高立”模样的夜骐,依旧不买账,说他们是联合来杀她的,哭喊着要找夜骐来救她。
夜骐凝视着她良久,终于慢慢揭开了面具。
云翳眨了眨眼,随即惊喜地冲过来,扯着他的袖子傻笑:“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夜骐从她手中抽出衣袖,声音冷沉:“别闹了,吃饭吧。”
云翳赶紧讨好地点头,坐到地上端起碗:“我听话,我吃饭。”
夜骐在那一刻,眼中酸涩,将脸别向一边。
她不明所以,猜测着问:“你是不是也饿了?那和我一起吃吧,这里有肉哦。”
夜骐没理她,她竟端着碗过来,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想喂他:“肉很好吃的,我在外面,都经常吃不到,只能吃野果。”
他想起那日受伤醒来,身边放着的那块鹿肉,不禁心里一颤,那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吧?或许米苏说的真的没错,她的心里,其实还是记得他的。
“你快吃吧,我吃过了。”他的语调,不自觉地便柔和了几分,但随即,又觉得这软化,未免来得太过容易,脸色再次冷了下来。
她不知道为何他的情绪会变化这么快,却又怕再惹他生气,小心翼翼地缩回原处吃饭,不时地偷瞟他。
当看见他的脚步稍一挪动,便惊慌地失声喊道:“你不要走。”
“我没走。”他口气不耐烦,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她开心地啃着碗边,笑容天真。
刘掌柜站在一边,悄悄地叹息。
等她吃过饭,刘掌柜上前要为她诊脉,她虽然仍旧不情愿,但看了看旁边的夜骐,还是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
刘掌柜把过脉,夜骐给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走到另一边的角落里。
“只是寻常的失心疯症,大约是当初受了刺激,后来又常年活在惊恐之中所致。”刘掌柜回答。
“能治好么?”夜骐沉声问。
刘掌柜点头:“先服七天汤药,然后施以九元回魂针,便能恢复神智。”
“那便这样吧。”夜骐挥挥手,一转眼,余光瞟见她正呆呆地盯着他,心情复杂难言,随即便转身打算离开。
她一见便又慌了,急急地想要跑过来。
“我明天会再来。”夜骐硬梆梆地丢下一句,她这才止住了脚步,讪讪地笑:“那你一定要来哦。”
夜骐再没作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神情依依不舍……
就这样过了七天,云翳仍是不见到夜骐就不肯吃饭,其实她对刘掌柜的戒心,已经慢慢放下,她闹,只是因为,她想见夜骐。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哪怕他从来也不曾给她一个好脸色,她也还是觉得他很亲,就是想见到他。
而这些时日,米苏只是默默地陪着夜骐,并不多劝,她知道,他的心,已经慢慢软了。
再恨,那也是他的母亲,他又怎么可能真的狠得下心肠,见她落得如此凄凉的地步而不管不顾?
到了第七天夜里,便是最后施针治疗的时候了,夜骐担心她不肯配合,只得早早地去了密室看着。
她见他今日来得早,高兴万分,非拉着他一起吃饭,又怕他嫌自己脏,先将饭菜给他拨出大半碗,自己才敢动筷。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端起碗,吃了一口。
她欢喜地直笑,一时忘了形,又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他碗中,催促:“快些吃,多吃点。”
夜骐在那一刻,眼眶发涨,默然地将那块肉喂进嘴里,只觉得喉头发哽,吞咽艰难。
“待会儿……大夫要给你治病……不要怕。”许久,他终于说出了这句安慰的话。
她连连点头:“嗯,你在这里,我就不怕,什么都不怕。”语气里的那种信任和依赖,让他心中微颤。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陪她吃完饭,便让刘掌柜开始施针。
刘掌柜将银针慢慢插入她身体的八个重要的穴道,最后取出一根血红的长针,欲从她的头顶正中央刺下。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明显瑟缩了一下,可看向夜骐时,又放松下来,乖乖地一动不动。
当那根针刺入她头顶,她昏睡了过去。
刘掌柜站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对夜骐说:“待她醒过来,便能恢复神智了。”
夜骐点头,心中百味杂陈。
刚才在看着她被施针的那一刻,他突然想,或许,她就永远像现在这个样子,也好。
他们再不必去面对过去的恩怨,就这么过下去。
可是……他沉沉一叹,吩咐刘掌柜在这里守着,自己则起身,离开了石室……
云翳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次日早上,她的眼神,由最初的茫然,逐渐清明,痛苦和悔恨,也凝聚成泪,滚滚而下。
“夫人您醒了?”刘掌柜在一旁,也颇为无措。
“为什么……要醒呢……”她哭着问。她宁可疯癫一辈子,或者,干脆死去。
思及此,她爬起来,将头往石壁上撞去。
刘掌柜慌忙拉住了她,劝慰:“其实主子现在已经渐渐原谅您了,实在不必……”
云翳泪流满面。
她当初,是如何对待他,简直禽兽不如,又怎么配被他原谅?
而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夜骐来了。
当他出现在门口,两相对望的那一刻,云翳无地自容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夜骐站在原地,再没有动,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眼眶赤红。
哭到全身都失了力气,她抬起眼,望着他凄然地笑:“你杀了我吧……骐儿。”
夜骐的指尖,顿时一颤。
骐儿。以前,除了要在父皇面前表现她的温柔慈爱时,偶尔这样叫过他之外,她对他的称呼,向来都是“小畜生”,“蠢货”,“该死的东西”。
原本压下的恨意,又浮了上来,他笑容嘲讽:“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个早就该死的人,还活着?”
她想起当初,刺向自己亲生儿子的那一刀,心神俱裂,头拼命在地上磕:“对不起……对不起……骐儿……是娘对不起你。”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娘亲?”夜骐咬牙反问,眼角已有抑制不住的泪光。
他恨她,恨自己最亲的人,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对待自己。
恨她将自己的悲剧,全部转嫁到他身上。
恨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当初,甚至羡慕那些下等仆妇的孩子,哪怕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土布葛衣,可他们,至少拥有母亲慈爱的笑脸,多么幸福。
不像他,见到母亲,便如见到魔鬼,生活如同一场永不停止的噩梦。
“你知道,我现在的妻子是谁吗?”他问,唇边有冷酷的笑:“兰惜蕊的女儿,米苏,和她有张一模一样的脸。”
云翳的身体,顿时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对你而言,这算不算是一场,奇妙的因果报应?”夜骐嘴角微挑,眼中冷光闪烁。
“是呵,报应。”她惨笑,身体如被抽了绳的偶人,彻底软倒在地,冰凉的泪顺着脸颊,流淌到同样冰凉的石面上,晕出一团乌暗的色泽。
夜骐就那样冷绝地望着她,眸底深处的波澜,却在渐渐平息。
最终,他转身离开,在走出门的那一刻,丢下一句:“不要想着一死了之,你得活着赎罪。”
云翳一震,他……还愿意……给她赎罪的机会吗?
当夜骐出了密道,并没有直接回宫中,而是一个人去了御花园,独自坐在那棵梅树下,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他不想让人知道,其实他心中的悲伤,多过恨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米苏的身影,出现在远处,静默而心疼地凝望他。
她知道,他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释放心中强烈的爱恨。
所以,她不忍打扰,只是守候。
当他终于抬起头,看见等待的她,一怔,随即心中温暖起来。
慢慢走过去,他站在她面前,犹豫着该怎样开口,她却只是牵起了他的手:“来,我们回去喝玉茸羹,我亲自为你熬的。”
“苏苏。”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包含着难言的情绪。
她望着他,轻轻地笑:“反正你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好。”他也微笑,伴着叹息,握紧了她的手……
那天夜里,刘掌柜带着云翳出了密道,以面纱覆住容颜,来到寝宫。
当她在内室,看见米苏的一刹那,眼神骤然一滞,随即垂下眸子。
刘掌柜今日,已对她大略讲了夜骐和米苏的故事,虽然她对那张脸,仍旧心有所忌,可是想到他们那般相爱,她终究还是要选择放下。
夜骐坐在一边,神色依旧冷漠。米苏望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云翳面前,盈盈一拜:“儿媳参见母亲。”
“哎。”云翳无措地应了一声,却低着头,不敢看夜骐的脸色。
“其实我与您,原本就认识的。”米苏微笑:“您曾经将我从空墓中救出,还一起待了好些时日,只是我那时候戴了面具,所以您认不出我。”
云翳愣住,想起那些模糊的片段,不禁感慨上天的安排,真是环环相扣,机缘巧合。
而有了这样一段缘分,云翳对米苏,也不由得感觉亲近了许多。毕竟,能那样细致温柔地对待一个疯患的人,必定心底善良,何况,她既能打动夜骐的心,自然是个好姑娘。
“嗯……”云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米苏。
米苏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握住她的手:“娘就叫我浅儿吧。”
“浅儿。”云翳低低地叫了一声,又小心地看向旁边的夜骐,他仍是表情冷硬,毫不为所动。
米苏则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兀自张罗着云翳去沐浴更衣沐浴,直到深夜才回到房中,见夜骐正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她轻抿了抿唇,更衣上床,然后从背后抱住他,声音里带着笑意:“真睡着啦?”
他还是不作声。
“你拉不下面子,自然就只能让我来嘛,娘始终是长辈,又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米苏在他腰间挠,他不得已,只好翻过身来,瞪她:“你倒孝顺得很。”
米苏叹了一声:“子欲养而亲不在,若是想孝顺的时候,却无人可孝顺,那才是最痛苦的事。”
夜骐沉默。
“慢慢来吧,不必逼自己,也不必逼对方,顺其自然,嗯?”她亲亲他的额,将他拉入怀中。
其实她知道,夜骐一定比谁都渴望亲情,只是现在,还放不下心结。
夜骐往她怀抱深处钻了钻,搂紧了她的腰,咕哝:“你以后不要对谁都好,你只对我一个人好。”
米苏失笑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小气鬼,快睡。”
他咧嘴笑了笑,终于安然入睡……
米苏和云翳的相处,日益融洽。而云翳,经历了这一场生死梦醒,不由得感叹,当真是浮生若梦,也渐渐真的放下了那些往事,平静地面对过去。
当她听说,米苏的孪生姐妹凤歌,也在这宫中时,问自己能不能过去看看,米苏应允,带她前去宝华殿,探望凤歌。
云翳望着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不禁感慨万千。
而米苏知道她深谙毒理,便借此机会,询问她知不知道这血蛊如何解。
云翳摇头:“我知道各种蛊术,却惟独未听闻过血蛊,你们当初,为何会想到用这法子?”
米苏便将当初的情景,细细为她描述了一番。
而她在听到林中布阵和仙鹤指路时,神情忽然一滞:“难道是他?”
米苏疑惑地看向云翳。
她却又兀自怅然地摇头:“不,不可能,他已经死了那么多年。”
“您说的……究竟是谁?”米苏试探地问。
云翳的眼神移向窗外,唇边有丝伤感的笑,许久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我师兄。”
米苏怔了怔,没有插话,只是沉默地倾听,她讲述那些久远的往事。
“我自幼生长在栖鹤谷中,那里有美丽的月湖,水草丰足,每年夏天,都会有许多仙鹤来此栖息,因此得名。而我的母亲因病早逝,与我在谷中相依为命的,只有父亲云仲。他是名满天下的毒圣,且不仅擅毒,还长于奇门遁甲之术,精通各种阵法。而那时,正值乱世,所以慕名而来请他出山或是想学艺傍身的人,不计其数。但他始终不肯见客,甚至为了阻挡外人进谷打扰,在山谷入口,设下三阵,多年间始终无人能破。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