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藏幽,香火袅袅。
莫川似笑非笑的看着玄云道童,心中感慨:到底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好奇。
“济世度人,乃我道门理应之责,那无头鬼已被贫道伏诛!”
声落,莫川身影淡去,隐约间,他再次感受到一支无主香火。
玄云道童看着消失的莫川,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神情严肃,俯伏叩首。
待三礼三叩之后,这才起身,双手合抱太极,作揖躬身而退。
刚刚离开大殿,他再也抑制不住孩童的跳脱之情,撒丫子便跑,恍如狡兔,又若狂风,在道观内刮起一道小漩涡。
“师傅——师傅——”
正在礼送清水县衙役的扶鸾老道,大老远就看到一道灰色身影,如电光石火,疾驰而来。
“那是贫道门徒,刚刚入门,行为跳脱,让二位见笑了。”
扶鸾老道眼皮直跳,不得不尴尬的向两位衙役拱手解释。
“哈哈哈,贵观倒是有趣!”
衙役打趣一声,随即离去。
扶鸾老道站在原地,礼送衙役之余,看着越来越近的玄云道童,老脸黑如锅底。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待玄云道童靠近,扶鸾老道脸一拉,训斥道。
“师傅——祖师爷显灵了!”
玄云道童急吼吼道出真相,这才止不住的大口吞吐空气。
“祖师爷显灵,也不是……什么?你说什么?”
扶鸾老道架子还没摆起来,顿时放浪形骸,一脸难以置信。
“呼哧……呼哧……师傅,我我做早课……呼哧……”
“不急不急,缓缓再说,缓缓再说。”
扶鸾老道拍着爱徒后背,看他表情已然急不可耐。
好一会儿,玄云道童才缓过劲来,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满脸放光道:
“师傅,我今儿刚刚做完早课,只觉神像有异,抬眼一看,你猜,我看见了啥?”
啪!
一个脑瓜崩敲在玄云道童脑门上:“啥啥啥?祖师爷是你能……如此轻慢的?”
“哎呦,师傅,你轻点的。”
“快说快说。”
“是,师傅。”
“我一抬头,就看到祖师爷身披霞光,脚踩祥云,自神像中走出,端是神光满殿,蓬荜生辉。”
扶鸾老道自动忽略弟子的形容词,表情严肃道:“你确定是祖师爷?”
玄云道童脸上闪过一丝狡狯:
“当然!师傅忘了,我已修成鬼仙降乩之术,冥冥之中自有天人交感之念,祖师爷身上的法光,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扶鸾老道闻言松了一口气,更生欣慰。
玄云果然天生灵根啊!
“继续说下去。”
“是,师傅。我见祖师爷显灵,立即行叩拜大礼……”
扶鸾观山道旁,玄云道童唾沫横飞的描述着目睹祖师爷显圣场面,言辞中不免多些形容词。
不过,玄云道童天生聪慧,知道哪里能夸张,哪里不能。
所以交谈内容,基本一字不动。
也亏他聪慧,不然放在一般道童身上,能完整复述出来都已属不易。
“师傅,您看,这就是祖师爷赏赐的慑鬼箓!”
玄云道童取出一沓慑鬼箓,献宝似的献予师傅。
扶鸾老道接过符箓,打手抚摸,感受着其中蕴藏的聻力,神色复杂起来:
“听你所言,祖师爷应该已经修成鬼仙之体。这叠慑鬼箓,想必是祖师爷身为聻仙之体时,辛苦篆刻积攒而出,只为给我扶鸾观留下传承根基。”
玄云道童闻言大受震撼。
他并非懵懂童子,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这么深远,经师傅点化,立即明白祖师爷拳拳护道之心。
“师傅,县城衙役过来,是因为无头鬼之事吗?”玄云道童忍不住问道。
“没错,县令拔首而死,震动朝野,官府广邀高人,欲作法降妖!没想到,这竟是无头鬼所为,更没想到我扶鸾祖师爷,已经早早将无头鬼降了,真是法度无边,天命在鸾!”
扶鸾老道一脸感慨,眉眼间抑制不住闪过一抹得意。
“师傅似乎并不惊讶?”
“惊讶什么?”
“祖师爷收了无头鬼啊?您不是说过,这可是道门四大恶鬼,极难收服吗?”
“哈哈哈,那是对旁人而言,自然是极难收服。我扶鸾祖师爷,开观建派,区区一头无头鬼,又算什么?”
沉寂一辈子的扶鸾老道,从未像眼下如此扬眉吐气。
玄云道童闻言悸动,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个理!
无头鬼算什么?
哪天祖师爷唤出四大恶鬼,当做六丁六甲,他都不应该感到奇怪!
“玄云!随为师回观,上香。”
“是,师傅!”
……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
有人因祖师回归,隐有大兴之势;
有人欲成前人未竟之业,建观立派,终得茅屋一所,潦草残生。
响水县往西三十九里,曰华阴山,其山多金玉,多青,多雄黄,禾渠出焉,而东南注于清水。
在山峦隐蔽处,一座无名道观坐落于深草间。
这说是道观,不过茅屋一间,若非门楣挂着金漆剥离的牌匾,屋内有泥塑神像,说是猎人暂住小屋,都不为过。
此时,这间荒僻的茅屋中,一名行将就木的老道,翻出珍藏许久的道袍,费尽气力,穿戴整齐。
俄而,取香三支,找了半天,不见烛火,目光悄然落在道观西侧,熏黑一片的土灶上。
灶膛里,隐有未熄柴火。
他脸上露出一丝悲苦,灶灰火,又名伏龙屎,不可燃香,此为大不敬!
但他还是慢慢起身,走过去,以灶火点了供香。
三支香火,分为供养道、供养经、供养师。
他本想逐一默念,虔诚供养,香到手边,却被他一股脑插了上去。
荒山修行近甲子,诸多繁文缛节,早已随着生活艰辛忘却。
或者说,作为离经叛道的叛徒,不尊礼节,也正是他籍籍无名,道法浅薄之祸根。
“弟子衍真,今日有感,不日将魂归三山,魄还五岳!苦修甲子,曾言济世度人,不想清水有难,朽躯难行,阴神难出,一身道行尽归柴米油盐。”
衍真顿了顿,几句话已然耗尽他的气力。
只余下脑海中滂湃思绪,翻滚不休。
他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都说,香自诚心起,烟从信里来。一诚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老道见过精怪厉鬼,唯独不见诸真下凡。”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说完这信仰动摇之言,他重重磕了一头,缓缓起身,走到东侧茅草铺就的草榻上,缓缓躺下。
他能感觉到,在油尽灯枯的尽头,身体在一点点变轻,感官在逐渐剥离。
曾经难出的阴神,仿佛随时可以跳出躯壳束缚。
但他不敢跳出来。
因为躯壳外有大恐怖,跳出之后,终免不了身死道消。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身为木愚之人,自有修道之法,偏偏他却要逆天而行,大祸临头矣。
“济世度人,谁来度我?”
“师傅,弟子想你了,弟子想……回家。”
老道呢喃着,闭上眼睛。
恍惚间,他隐隐看到师傅站在草榻前,面目慈祥的看着他。
“道友,贫道欲借汝躯一用,可否?”
“借吧借吧,不要作恶即可。”
刺啦——
一道闪电划过苍穹,照亮整座华阴山,少顷,轰隆一声雷鸣,惊得满山走兽飞禽,四散奔飞。
“哗啦啦——”
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朦胧山野。
“快走快走,前面好像有人家,正好避雨。”
如注山雨中,隐隐传来兴奋的呼喊声,呼喊声外,有不祥尾随。
它能感觉到,老道油尽灯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