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矛盾的爆发远比它隐藏起来要好得多。
就好像事实已经如此了,每一个人看到这些人苍老衰朽的姿态,都会清楚珊瑚宫心海放弃了他们。
不,是背叛了他们。
固然在幕府的重压之下,他们不会选择和珊瑚宫心海决裂,但矛盾毕竟存在。
它如一根刺,扎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随时等着爆炸的那一刻。
与其给人们自己思索,自己怀疑的时间,不如由她亲自引爆。
放任怀疑在时间之中扎根,最后的结果无人能够掌握。
在一個自己能够控制的地方,自己能够掌控的场合,让矛盾爆发,然后得到解决。
这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所以五郎站出来了。
他是珊瑚宫心海的亲信,每一个人都清楚,假如他质问珊瑚宫心海,结果要么反抗军直接完蛋,要么珊瑚宫心海给出一个答案。
而旁人就不一样了,你去质问,可能就不用回来了。
大家的目的并不是真相——真相常如快刀,而我们只需要一个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
这样就是默契了。
如果他们寻求真相,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因为真相很可能过于残酷,以至于他们接受不了,反抗军提前决裂,幕府半场开香槟,笑到了最后。
但答案就不一样了。
你不会编一个我们能够接受的答案么。
比如你被愚人众威胁——抱歉,说你好像显得有些贪生怕死了。比如愚人众以海祗岛威胁,逼迫你推广邪眼。
这样一来,你是为了大家不得不背叛少数人,这理由还能用,我们同仇敌忾,继续干幕府。
反正我们又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什么不都是你说了算?
“抱歉各位,我和愚人众达成了合作,要在反抗军之中推广邪眼——就是你们看到的,这种以生命力作为驱动的武器。”
珊瑚宫心海面色歉然,“是的,这一切都是出自我本人的意愿。”
“我想要赢,我主动寻求合作。”
“我背叛了诸位。”
啊?
半跪在地上的五郎抬起了头。
这和计划好像不太一样吧?
一场出色的表演,有人背黑锅,自然也有人站出来解决麻烦,获得声望。
背黑锅的可以有很多人,甚至不需要是一个人,但获取声望的,只能是珊瑚宫心海。
可现在她先背上了黑锅,这件事情就麻烦了。
一个人为了做一件正确的事情,不得不先做一件错误的事情,这会让对他的判断十分繁复。
关键这没有什么好处,五郎不明白珊瑚宫心海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各位听我说一些话。”
姜青声音诚恳。
说话的时候他信手挥出了一剑,雷霆缠绕在剑锋上,然后轰然炸开。
可以听一听。
众人的神色认真了许多。
“幕府和海祗岛战争的背后,其实是愚人众和天领奉行之间的合作。”
在场的只有两种人,反抗军内部可以信任的将领,以及行将就木的腐朽者。
这两种人都可以知道真相。
解决完幕府之后,姜青也打算将真相公之于众。
但在开战之前,这种东西还是保密为好。
“自东征失败之后,海祗岛已经被纳入了稻妻,将军对海祗岛的存在漠不关心,但我们必须认为自己是稻妻人。”
“为什么?”有人颇为不忿,“幕府明显不把我们当作稻妻人!”
“为了活着。”姜青神色诚恳,“幕府是幕府,将军是将军。”
“在战争开始之前,我希望诸位明白,我们对抗幕府,而不是对抗将军。”
五郎低下了头。
有关立场的问题,姜青总是如此强调。
“这不对。”五郎继续表演,“幕府代行将军的意志,对抗幕府,就是对抗将军!”
“不不不,我们不能这么理解。”姜青连连摆手,“幕府只是将军的工具,它偶尔能够代表将军的意志,但这是因为将军需要它做点什么事情。”
“实际上,如今代行幕府权力的是九条孝行,而不是将军。”
权力的统治呈现金字塔,上层以规则和律法统治下层,这是常态。
但雷电将军不是正常情况。
祂统御人间,依仗的是刀锋,而非规则。
所以姜青必须让这些人清楚,他们对抗幕府,而这一次幕府执行的并非是将军。
这不是为了将军脱罪,将军能有什么错误?
祂永远都是正确的。
对于众生而言,承认神明的正确并非是因为神明是对的,而是因为他们必须知道神明是对的。
“听好了,这件事情并不复杂。”
“九条孝行利用战争,来为九条家争取更多的利益。”
“是的,我们目前经历的所有战斗,你们以为是保护海祗岛和海祗岛的争斗,本质上只是一场——权力的游戏。”
姜青没有注意到,珊瑚宫心海后退了一步,把前方的位置让给了他。
“这只是一场游戏。”
“天领奉行以战争攫取利益和权势,而我们,而海祗岛人,则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所以真相常如快刀。
所有人奋力抵抗的无妄之灾,其实只是来自幕府上层权贵的一个小小心思。
他有了这个想法,于是推行,最后是战争的蔓延。
海祗岛没有拒绝的权力,甚至在姜青和荧之前,又没有反抗的实力。
五郎并非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可姜青公然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难以自持。
“我不明白,姜青先生。”
他问道。
多数人这个时候才惊诧地察觉到,他们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可却已经开始听从他的言语。
【您的天赋:未胜利者正在生效。】
【在变革将至的时候,您将比大多数人容易获得认可,他们将服从于你的意志。】
【您的个人专长:Lv4交谈正在生效。】
【实力判定,您已经超过了听从言语的大多数人,您的话语将得到他们的认可。】
【在契合逻辑的基础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无法拒绝您的说辞。】
姜青抿了抿唇。
好,这波我来乱杀。
五郎神色端正,“如果和海祗岛的战争是幕府的意志,我们该如何阻止这件事情。”
“战争已经杀死了我们的同胞,这件事情也不该就这么过去。”
珊瑚宫心海眼睛微眯。
又乱了。
她没有按照剧本走,五郎也是。
但这应该也是五郎最根本的疑惑。
他其实是一点都不想和解的。
至冬人有一个道理,大家都认可这样的道理,血债,当用血偿。
对方开启了战争,而我们只能求和。
五郎不敢说自己觉得不公平,胜负生死这种事情,断然没有公平可言。
更何况人在弱小的时候,确实也没得选。
但他不想求和。
他想要的是复仇。
只是在复仇之上,他更想要带着海祗岛人活下去。
压制了一个欲望的,是更加庞大的欲望。
可这决然不代表了,他就放弃了第一个欲望。
姜青稍作沉默。
矛盾毕竟存在,存在就会有爆炸的一天,很正常。
不过这件事情要说起来,东征也是海祗岛先发起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幕府收拾海祗岛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们擅自发起了东征,然后一败涂地,现在能活着就该感谢人家的手下留情了。
而之后幕府钳制海祗岛一直到了现在,九条孝行又推动了战争。
姜青是真的不想管这堆破事。
这已经完全没有逻辑可言了,纯粹是鲜血的债务。
债务纯粹而又直接,不讲道理,只有杀戮能够解决。
奈何他现在需要海祗岛的力量,不可能一边借助对方的力量,一边还要从东征开始主持公道。
人不能这样不讲道理,没有底线。
“这个问题很好办。”
“我们需要做到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击溃幕府的军队。”
其实时间还足够,如果他们愿意,姜青可以把整个故事讲给他们听。
但这就没有必要了。
大多数人不关心真相。
姜青话语轻松,“然后踏上鸣神岛,去天守阁,杀死九条孝行。”
高台下响起微弱的哗然声。
无论是将领还是濒死的战士,他们都在看着姜青。
实在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过于轻松了,轻松地仿佛是在交谈今天的早餐一样。
可那是九条孝行啊。
如果他真的这么好杀,他早就该死了。
“听莪说,诸位。”
姜青不得不诚恳地解释道:“这件事情绝不困难。”
“在幕府军的内部,愚人众已经掌握了幕府的部分权能,而九条裟罗恰好是幕府的死忠。”
“珊瑚宫大人在反抗军内部推行邪眼,这种不受控制,突然出现的特殊力量会吸引九条裟罗的注意力。”
“而这恰好是愚人众所不希望看到的。”
众人的视线看向了衰朽的甲士们。
确实如此。
愚人众这种手段实在是过于显眼了。
任何一个长了眼睛的人,都该看得到其中的问题。
“这些人的战功,确实有些离奇。”
有人应和道。
反抗军这边立下了大功,对应的就是幕府那边的损失。
在战场上,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
九条裟罗肯定想办法探查,而且一定能找到答案——坦白说,这么多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人,突然衰老成了这个样子。
她连这种情报都得不到,那怕是已经被架空了。
“不过九条裟罗也未必会好奇这背后的原因吧?”另一个人问道,“愚人众谋算的,毕竟是我们,和幕府军没什么关系。”
这些人都不是蠢货。
能够在和幕府的战争之中生存下来的,哪怕有幕府放水的成分,但能力肯定是在线的。
他们欠缺的是机会和命运的垂怜。
天生的弱势就需要命运的偶尔帮助,才有翻盘的机会。
按照姜青的说辞,幕府内部九条裟罗和愚人众很显然已经产生了矛盾。
但这绝对不是命运的唯一可能,毕竟说到底,邪眼的使用者只是反抗军的人。
而反抗军的死对于九条裟罗来说,并不是一件必须要追究的事情。
“不,九条裟罗一定会追究下去。”
姜青十分肯定,“因为愚人众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一定得知道。”
军队体系都被愚人众给入侵了,九条裟罗如果不想着做点什么,她也对不上这个身份了。
而她往上调查,就是九条孝行和愚人众的合作。
但这又是秘密了。
她想要窥探,就会有更高等级的人阻止。
事情并不复杂,奈何她级别不够。
欺瞒她的,是权位最高的天领奉行。
“也就是说,我们所要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内部矛盾重重的幕府。”
“倘若我们连这样的幕府军队都无法解决,那么我们也活该被覆灭。”
沉默只有,五郎问道:“赢了之后呢?”
“赢了之后,我们就投降。”
姜青认真回答。
“投降?”有人拔高了声音,“我们取得了胜利,就是为了投降?”
不止是将领,那些使用邪眼的甲士也抬起了头,神色困惑。
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光是抬头这种举动,已经让大多数人面容痛苦。
姜青一顿。
按说,这不该是他的表演。
这会儿应该站在这里的,应该是珊瑚宫心海才对。
虽然建议是姜青提出来的,但负责行动的是珊瑚宫心海,此外她还有巫女和统治者的双重身份——而现在她站在姜青的身后,面色波澜不惊,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就没道理了啊。
这事儿怎么就轮到我来抗了?
哥们顶多算是个幕僚,怎么打着打着,我成主力了?
姜青内心困惑,然而此刻并不容许他拖沓时间。
投降实在算不上什么光辉伟大的目标。
这些人使用邪眼,即使后遗症如此残酷,也能够暂时保持沉默,就是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为了海祗岛的存亡而奋斗的。
为此即使牺牲,那也是海祗岛的英雄。
客观来说,投降也是为了海祗岛的存亡。
但这就太跌份了。
可这要怎么解释?
菜就是菜啊。
你不认可稻妻人的身份,雷电将军一刀就把海祗岛清理了。
不投降?
那就只能死了。
不,我得换个说辞。
姜青一脸正色:“投降只是一种表面状态,我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进入幕府,掌握权力。”
“九条孝行借助天领奉行的权位,为了个人的私欲对海祗岛发起了战争。”
“而我们会进入幕府的体系,把他踢下来,然后站在和天领奉行对等的高度,给予海祗岛新的希望。”
当然,进入幕府的前提还是向将军献上忠诚,这是最起码的条件。
将军再对海祗岛无所谓,也不可能接纳一群不愿意信仰鸣神的人。
“如果只是刺杀九条孝行,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困难。”
姜青张口就来。
“但光是杀掉九条孝行,你们就满意了?”
他把问题抛给了对方。
复仇的第一要义自然是对方的死,而第二要义,就是对方死的痛苦,非常痛苦。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家伙······九条孝行是很明显的罪魁祸首,按照这个逻辑,杀了他其实就已经很令人愉悦了。
但说是这么说,假如说姜青说的是真的,只是杀死九条孝行,难道就真的能弥补海祗岛的损失了?
至少也该用一点更加残忍的手段,让他失去更多的东西吧?
大家没敢想多少的时候,光是九条孝行的死就很让人满足了。
可一旦想要的多了,光是简单的生死,已经不足以平息他们内心的愤慨了。
是的,九条孝行应该为自己的肆意妄为付出更多的代价。
不不不,我们现在讨论的,不应该是你的胜利后投降策略吗?
为什么突然间大家就开始畅想如何收拾九条孝行了?
姜青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诸位朋友们。”
“我们都很清楚了,九条孝行对于权力有着无与伦比的欲望。”
“他想要带着九条家,站在稻妻的至高处,成为幕府三奉行的首领。”
“而我们想要的复仇,应该是让他失去权杖。”
他上前一步,“死亡只是一种落幕,但复仇不该以死亡为开端,恰恰相反,死亡应该是一切的结束。”
复仇的结束,当然是九条孝行的死。
可把本该收尾的工作放在一开始就完成了,复仇到此为止,这样的复仇···真的能算是复仇么?
姜青长出一口气。
他不太擅长说服什么人,不过他比较擅长和旁人达成共同的利益。
这样一来,也算是能够说服了。
旁观的使者若有所思。
“这份力量······几乎能够比拟九条裟罗大人了。”
就是说,海祗岛还真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九条裟罗是大妖天狗的血裔,雷属性神之眼,得到了九条家全力的培养。
这张牌,已经是幕府明面上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用的牌了。
九条孝行也许培养了其他的神之眼持有者,但能够和九条裟罗并列的,恐怕不多。
至多也就是一两个而已。
而姜青,反抗军从未出示过这张牌。
九条孝行还在遮遮掩掩,对方已经要上大牌了。
这么说,有心算无心,幕府军还真的未必能赢。
更何况,对方方才说的也很有道理,如果前线的军队真的被愚人众所入侵,那么九条孝行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了。
还没有正式对决,老大就已经被收买了······胜算就更大了。
所以,鹰司家还真的要立刻行动?
使者蠢蠢欲动。
他来海祗岛看这位珊瑚宫心海能够做出点什么事情,甚至答应了和姜青他们的合作,但这些都不能够代表鹰司家的想法。
作为权贵之家,鹰司家只能做一件事情——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幕府军很大的可能会输。
但前线的失败并不代表着海祗岛人就能够赢了。
九条孝行并不是接受不了失败,也不是一次失败就能够击垮对方的权势的。
使者稍作犹豫,但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做决定的不是他,倒也不必这么关心。
只要把看到的一切呈递上去,自然会有相当的幕僚站出来,分析家族的立场。
他们的智慧值得信赖。
这场临时的战前演讲严格来说并不算很合格,好在人们的仇恨是真实不虚的。
在仇恨值高度达标的时刻,姜青又利用了自己的特殊能力,这就已经足够了。
剩下的无非就是一场战争了。
前线的溃败,九条孝行也许有所准备。
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后手,是在战争失利之后才能够启用的东西。
而姜青所需要的,确实战争胜利这件事情本身。
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后手,只要施展不出来,那就是等同于没有。
然后······
“你怎么站在后面了?”
姜青揉了揉眉心,“按照计划,你不应该直接站出来背黑锅的吧?”
计划的一大部分需要珊瑚宫心海的威望,而另一部分,就是增强珊瑚宫心海的威势。
但这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往后一战,把位置让给了姜青。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少女颇为放松地问道。
“假话。”
姜青毫不犹豫。
“我担心你半路逃跑,所以让你站在台前。”她扬起笑容,带着几分狡黠的味道,“现在幕府肯定会把你当成反抗军的高层,你再想跑路,也一样会被幕府抓住解决掉。”
姜青一愣。
这话未免也真实了一点,根本不像是假话啊。
“你确定这不是真话?”姜青问道。
真假倒也无所谓了,反正姜青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
他有自己想要实现的目标,而雷电将军几乎是唯一的机会。
或者被囚禁的纳西妲也是一个机会,但解决纳西妲身上的麻烦需求太高了,反而是将军。
将军的问题出现在祂自己身上。
“不是真话哦。”珊瑚宫心海笑笑。
她并不打算说出真相,因为这没有必要。
姜青抓了抓头发···总感觉,这个真相和自己的某一次经历很像。
不,不会吧。
三大错觉落到了我的身上?
姜青摇了摇头,将这个不着调的想法晃了出去。
“好啦,接下来就是等了。”姜青充满了期待,“等待幕府矛盾爆发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