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口虽如此,眼中瞬间即逝的轻蔑天放却是看在眼底,记在心上。
他想,表哥既然总在寻花问柳上瞧不上他,他便偏要做出一点出格的举动来刺激一下他,且不论表哥是否真心属意眼前这个并非绝色的小姑娘,但至少表哥正眼看她了。
难得表哥肯正眼看一个女子。
记得带他去见帝都艳冠群芳的花魁娘子,表哥也不曾多觑一眼,天放因此曾经甚至有疑心过,表哥家里两个妾是不是太凶蛮霸道,将之榨干了。
可那两个妾,见了表哥,连大气也不敢出,何曾有一丝凶悍的模样。
天放便打定了主意,径直绕开表哥,从怀雪身后拾起红油伞,一脸殷勤地撑了开来,替怀雪遮雨,柔声道:“天还凉,仔细淋雨受了寒。”
陌生男子近距离的侵入,令怀雪一阵警觉,她一面慌忙拭泪,一面不断往后而退。
“小姐别紧张,我只是想将这把伞还给你,”怀雪见天放,朱唇细牙,生得好形容,其衣着打扮入时风雅,高高的冠笼,敞阔的青衫,应是一名世家公子,因而微微欠身,还以一幅半礼:“有劳公子。”
天放见怀雪虽然年纪虽小,看着单薄柔弱,却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便恭敬的合上伞,平举至她的跟前,怀雪犹豫片刻,方伸出纤手去接,就在此时,天放却一反适才的施施然,忽然促狭的握住怀雪的手,怀雪想是从不曾被男子轻薄,又羞又气又不敢声张,只得紧抿着樱唇,暗中较劲儿,欲摆脱天放。
“松开,你松开。”
“天放,放开她。”听得怀雪柔软的声音带着哭腔,一直站在梨花树下冷眼瞧着的荣帝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出面制止。
天放见荣帝径直走了过来,脸色极其阴沉,目光如炬落在他的手上,方慢腾腾的欲松开,却在怀雪抽回纤手那刻忽然加大力道,将她往荣帝的怀里一推,这才一面打开折扇掩住半面,一面扇风道:“不是你打发我让这位小姐留步么?”
“我何曾跟你说过这样的话!”荣帝虽知晓天放会拿这女子来激将也,却无论如何也未料到他竟是如此泼皮无赖……
那女子被天放这么一推,轻飘飘的跌入他的怀中,撞了个满怀,光洁如玉的额头不偏不倚,正好贴在他紧抿的薄唇上,就像是一道烙印,一记突如其来的亲吻,不论是他,还是她,一时都怔住了。
“是谁跟我说,对面来的是谁家的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又是谁跟我说,一定要请她停下美丽的脚步。”
……
直至天放煞有介事的瞎编派,两个人方回过神来,满面通红,很是尴尬,特别是怀雪,夺路就要逃,天放益发拦住她的去路,逮着不放道:“这位小姐,适才沈某人不敬,只因是你的美貌犯下了错误。”
“表哥倾慕小姐在心口难开。”
“再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沈某人相信小姐绝非不通情理之人,”言下之意,他绝非是失礼,就算他是失礼,也是因荣帝而起,他这只是在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
“你、你们欺负人,”怀雪是当今翰林院怀大学士的独生女儿,自幼家风甚严,漫说今日被陌生男子当街调戏,就是亲戚之间也鲜少有亲近的举动,更兼眼下被轻薄了不算,还被围困住,久久不得脱身,因而急得眼泪汪汪,很是无措,清秀的小模样便如梨花带雨,更凭添了几许楚楚可怜,最容易激起强势男子的保护欲。
荣帝心知若再出手相助,日后必定会被天放百般耻笑,可眼下却也顾不得许多,他如钳制一般拽住天放,朗朗道:“多有得罪,还请小姐原谅。”
适才那样的情景,于一个心清如水的少女,他很清楚的知道意味着什么。既然无论如何都惊吓到这小姑娘了,他又何必越描越黑,不如都认了下来。
怀雪闻言这才如暗自松了口气,便头也不回的甩开他二人往渡桥头奔去。
眼瞅着怀雪走远,素洁的身影消失于茫茫人海中,荣帝这才松开天放,见他弹了弹被抓得起折皱的衣袖,涎着脸讪笑:“表哥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倘若将来有缘再见,我敢打赌,那小姑娘一定钟情于你。”
荣帝抽动着嘴角想要争辩,却觉他虽是被天放捉弄,可确实是在不经意之间轻薄了那小姑娘,而且,他适才死拽天放委实有些过激,怨不得天放还在打趣他,因而别开脸,沉默不语。
天放只当荣帝真动了气,反正也是闹够了,便打了个哈哈自顾自的吃花酒去,荣帝这才抬了脚步,却被绊住,低头一瞧,竟是那女子遗下的油伞,他便拾了起来,轻薄的伞面,不曾印花,却题着一行章草小字: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其笔力持重沉稳,提捺间蚕头雁尾,一看便知并非是出自闺中弱质之女子,应是出自书法上颇有修为的名家之手。
会是谁在她的油纸伞题字?
父兄?
亲族?
朋友?
还是恋人!?
可她还是尚未长开的小姑娘,年纪这样小,又生得并非是倾人城国……不知为何,荣帝非常不怀望她心里有了人,亦或是许了人家。
难道就因为适才抱了个满怀,还有意外的一个吻。
似乎,他还从不曾吻过一个女子的额心。
那种看似清清淡淡十分意外却回想起来一次要比一次甜蜜的感觉,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他这样想,只觉连紧抿的薄唇都是温热的,怀抱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清新甜美的香气。
她真是可怜,又可爱。
他记住了她,却对他们的再次相见并不抱任何怀望。
学士府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分明是女孩儿家娇滴滴的声音,怀雪一面打帘子,一面四下里张望,心里晓得是表舅舅家的女儿冯表姐。
“玉儿,你上哪儿去了,整个学士府都快被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
“今儿是老太太的尽七,前头那些人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大惊小怪,弄得人仰马翻。”怀雪心里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听得表姐如此一说,愈觉气不打一处来,便劈哩啪啦如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哎哟,小姑奶奶,我这招谁惹谁了,早知道你们家比我家里闹得还鸡犬不宁,我才不来这里点眼,省得自讨没趣。”
冯表姐其实也憋着一肚子委屈,本是来找怀雪拿个主意,却撞在表妹气头上,合该让着点,可她管不住自己,心里就是极明白,嘴上也要争个赢。
眼见表姐气得脸红脖子粗拔脚便要离开,怀雪连忙拉住她,陪笑道:“好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这一走,这家里就更没一个人跟我亲,我这心里难免嫌烦。”
“前头那些人说到底始终是你的亲爹亲娘,作父母的就算有不当之处,也断没欠了子女的。”
“我没说他们欠了我。”
冯表姐闻言顺了口气,这才又坐了下来,青葱玉指戳在怀雪的额头,叹气道:“玉儿,教我怎么说你好。”
怀雪自幼在祖父与祖母身边长大,直至将笄之年才回学士府与父母团聚,彼此之间分明极其陌生,可姨父、姨母却浑然不觉。
特别是姨母爱女心切,以怀雪是她的亲生女儿,总是挑三拣四处处严苛,从来不曾细细思量隔着的十六、七年的鸿沟。
怀雪自然与父母越发生疏,只与祖父祖母亲近。
偏怀老太爷与怀老太太先后着跟着走了,怀雪只觉失了依靠,常常思念含悲……为了安慰表妹,冯表姐便问了祖中老人,将寄托哀思的方法告之表妹,听说飘摇的纸船能将人的思念带过忘川水,度过奈河桥。
但她没想到表妹竟将去清溪江放纸船,当成隔三差五的习惯,并且从不告诉任何人,连贴身丫环也不带,这不是让学士府上下一干人跟着担心么?
“至少,你总得带个人在身边好使唤。”
听得帘栊一阵响动,却是怀雪的贴身丫环坠儿捧了茶盘进来,木榍清露配玫瑰酥饼,俱是她素日最爱吃的甜点,那坠儿含笑说道:“今儿这玫瑰酥饼是夫人特特命橱子做的,都是从园子里新掐的花儿,闻着可香了。”
怀雪洗了手,正欲掰一小块送入口中,忽留神一瞧,那揉在酥饼上的酿玫瑰花瓣红得如血滴子一般,当下大吃一惊:“这是不是老太太从前养的那几枝?”
“对呀,夫人说这花儿最香,掐了做饼可好吃了!”
“出去,我这里不劳你伺候,”怀雪将茶盏一摞,一碗清露俱泼在坠儿的裙子上,见她眼红红就要哭,便连推带搡撵了出去,“摧了我的心肝还来讨我的巧,你既这样伶俐就上前头伺候去。”
坠儿这时才明白过来,隔着窗户低声唉求:“都是奴婢糊涂,该拦着夫人不掐那花儿,当时,听夫人说的有来有去,只当是要讨小姐喜欢……”
“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带着她了罢,”直至此时冯表姐方明白,于怀雪而言,学士府里就没一个人信得过,她这一颗心全留在老太太、老太爷身上。
可这些人,毕竟不能陪着她一辈子呀!
她怎么就不明白。
冯表姐原还想张口再劝,又见怀雪顾着心疼老太太养的那几枝玫瑰,心知她认死理,便也不再劝,这才将话锋一转,表明了来意。
“原来表姐就要入宫选秀,可是我记糊涂了,总以来这是还早的事儿。”
“什么入宫选秀!”
冯表姐却嗤地一声冷笑道:“我算哪门子小姐,太医的女儿,是皇家的奴才,女孩儿家到了我这年纪,说的好听是选秀,说的不好听是弄了进去伺候皇上的三宫六嫔。”
原来表姐是在替将来犯愁。
她这表姐不论德言容工,样样都是出类拔萃,是帝都有名的四全姑娘,若是出生在候门相府,必定是十二抬大轿抬了进宫做皇后的命……
怀雪忽然有些感怀自己的身世,到底有一个学士父亲,就是再不亲近,却也是诗书礼簪之族,同样入宫选秀,不是选在君王侧,便是指婚给宗亲贵族,确实是同人不同命。
“表姐”怀雪同情地望了冯表姐一眼,腹内一腔劝慰的话掂量来掂量去好半晌,方道:“我明年也逃不脱选秀的命运,都是见不得人的去处。”
“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只是同人不同命,妹妹你就等着当主子娘娘,再不济也是王妃诰命,而我就等着伺候妹妹或者同辈的世家小姐,处处看人脸色,处处受人拿捏……”
并不是她妒忌怀雪,见不得人好,而是冯表姐每每想到自个儿要像丫头一般低三下四的伺候同一辈的姑娘小姐,便如芒刺在背。
心比天高,却生得轻贱。
冯表姐想要改变命运,这才来学士求怀雪。
“表姐的意思是要我父亲收表姐为义女?”见冯表姐郑重地点了点头,怀雪笑道:“这有什么难?你向他们张口呀!”
冯表姐:“可表姑父与表姑妈的意思是得问过妹妹你。”
怀雪自是点头:“这还消细说么?我当然是愿意的。”
“那你就跟我去前头听回了他二位。”
冯表姐闻言自是喜出望外,连忙挽起怀雪的手就打帘子往外走去,出了绣楼,穿过学士府小花园,临近立着一道落地屏隔着的轩室前,怀雪才回过神来,忽然冷笑道:“我算是听明白了。”
真没想到爹娘竟是这样藏奸,原来是要她张口去求,卖个人情予她,想了想,有些不甘道:“表姐,你是知道的,我跟他们根本就不亲,这样去求他们俩,将来这还怎么处?”
“我可是从小跟你一块儿长大的表姐,”冯表姐见事已至此,怀雪还顾着几分薄面,自是气不打一处来,难道,为这所谓的面子,还抵不过她的终身幸福么?
“好好好,你且等着,我这就进去,”纵使心里再为难,为了表姐,怀雪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母亲的厢房极其敞阔,却又不乏精致,迎面南窗的炕头下铺着禄福寿喜四字大迎枕,彼时父亲坐在炕上正手把手的教幼弟怀珏描红,母亲则拿了绢子时不时替怀珏汗。
他们三个才是一家,而她,是多了出来,从来就不受待见。
还是弟弟怀珏眼尖,见是怀雪,连忙掷了笔,挣脱开父亲的怀抱,直往怀雪怀里钻:“姐姐,你来了。”
怀雪的双亲对视了一眼,这才整衣端坐,挪了一个位置出来,怀雪并不挨着炕头坐,而是拣了门前一张花梨木的小圆凳坐在上头。
怀珏年纪极小,只六、七岁,十分粘怀雪:“姐姐怎么很少到上房来呀!我一个人怪闷的,要是姐姐能常过来陪我一块儿玩儿,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