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外头的流言,我辩解不得,是有苦难言。慕容瑜此举的用意,我很清楚。幸而不封,是对我的警戒。我虽从了他,做了他的女人,骨子里的倔强和深仇苦恨却使得我从不肯曲意迎合。慕容瑜那般高傲的男子,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对我的暗自对抗,未必不着恼。
他做这一切,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在这后宫,若想活下去,若想复仇,唯一的法子就是千方百计获得他的垂怜宠幸。如若不然,没有名分,有朝一日若我失了他的恩宠,将会在这勾心斗角的后宫里败得一败涂地。也许,会连性命都输掉。
个中的道理,我其实不是不知。但慕容瑜终究是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亲人尸骨未寒,教我如何能笑颜相向?我,做不到。至少,现时还做不到。
很快,诸妃的笑脸,在随后几天慕容瑜新纳了一名宫女为贵人后彻底消失不见。她们来莲华苑依旧很勤,只是从前的笑脸逢迎换成了冷眼奚落。
对此,心梦很是为我不平。我倒是处之淡然,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从前在晋宫时,我就已见怪不怪。只是彼时的我,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如斯狼狈的地步。
终于,有一天,这种百般隐忍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心梦,泡杯茶过来。”瞥见心梦低头仓促进门,正在看书的我顺口唤了一声。
“哦,是……主子。”心梦捧着茶,神色躲闪地走到我身旁,将茶放下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出声,睇一眼她衣裙的狼狈,心下明了,“回过头来,告诉本宫发生了什么事。”
心梦不肯回头,声音里含了一丝呜咽,“没,没什么。奴婢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起身,一把将她的身体扳过来,挑起她的下颌,原先白秀的脸颊上赫然印着五个血红的指痕。
“主子,不关荣嫔主子的事,是奴婢做事不小心。”心梦躲闪着不肯让我瞧,委曲求全的模样像极了昔日的丹碧。
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热气,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我能容忍别人欺凌我,但绝不能忍受别人欺凌我身边的人。
然而我却不知,此去,是祸不是福。
出了莲华苑,宫女太监们见了怒容满面的我,皆纷纷退开,一脸莫名。
“主子,您要去哪儿?”
我回眸,是心莲站在门口喊。不知怎的,那双素来无波无澜的眸子此刻竟闪现着几分关切。
“回去,闲事莫管。你今日若敢拦着,本宫身边就留不得你了。”
我的话说得那般决绝,心莲戛然止步,头缓缓垂下去,似有几分受伤。只是那时,我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早已顾不得其他的人与事。
到了落霞阁,问了宫女,方知荣嫔邀了几名妃嫔到御花园赏花,并不在宫中。
“主子,要不咱们回去罢,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了。”心梦拉着我的袖子,怯怯道。
这一路上,心梦倒是没少婉劝我息事宁人,就此作罢。然而当时的我正在气头上,如何肯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一股愚勇,我只觉得胸口涨着一口气,熊熊燃烧,几乎要撑破我的心肺。也许,是因为心梦的肖似丹碧更甚者,是惊变后的这些时日我心底积蓄已久的悲伤仇恨终于到了极限,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在御花园赏花?这倒是难倒了我,想我初来离国,平日里甚少出门,如何识得去御花园的路?
拉着心梦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路竟不曾见着一个宫女太监的人影,着实气人。
“主子,咱们都不识路,不若还是回去罢。”心梦复道。
据说,心梦和心莲是新近一批入宫的宫女,恰逢慕容瑜伐晋,就随军出发,暂作侍女还有……军妓。好在她们运气好被分到慕容瑜身侧侍候,慕容瑜一向醉心于天下霸业,不喜女色,她们遂逃过一劫。是以,她不识去御花园的路,倒不足为奇。
不知怎的,她越是劝我回去,我心里越是不愿回去。索性赌气道:“不识路找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么?”
“……”心梦无语。
就在这时,我眼尖地瞧见前面花叶嶂影下隐约立着一人,不由扬眉笑:“你看,那儿不就有一个人么?”
不由分说跑进花林,扬脸脆声喊:“喂,你认识去御花园的路么?”
风脉脉,杏花纷飞如雨。那一片杏花春雨下,男子缓缓回头,青莲长衫,长发束冠,丰神俊朗,一派文人隐士般的清雅淡然气度。然而,我却细心地瞧见这名男子腰间所悬玉佩刻着龙祥云纹,名贵不凡。莫非,他是离国的皇族子弟?
男子微笑的眉眼宛若飞扬,一瞬的诧异过后,他遥指西南方向的那条路。
这般娴雅清然的男子,冒失地跑来打扰,我深觉自己方才的唐突,忙欠身回以一礼,“多谢。”
转身欲走时,我听见他问我:“你是宫女?”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恍若山涧清泉淌过的声音,很是好听。我原以为,他不会说话。
“不是。”
“那是宫里的妃嫔?”
“也不是。”
“那你是……”他似乎犯起了难。宫里的女人,不是宫女,不是妃嫔,那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
转身,迎着他诧异的目光,我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主子……”
出去时碰上过来寻我的心梦,我不欲久留,忙拉了她就跑。
不知是否是幻觉,清动间,彷佛听见身后传来了男子低沉悦耳的轻笑。
沿着那条路一直走,终于到了御花园。
秋波亭前,丽影绰绰,几名宫装丽人正坐着品茗赏花,笑语盈盈。其中一名身着湖绿色裙衫,执扇轻笑的俏丽女子,不是荣嫔,是谁?
我跑过去,“啪”地一声拍桌,横眉怒目:“荣嫔!”
被我扯到众人面前的心梦早已吓得跪下,扯着我的裙裾哀求道:“主子,咱们还是回去罢。莫要为了奴婢与荣嫔娘娘伤了和气。”
我斩钉截铁,“不行,今日之事,荣嫔必须给我一个交待。”
秋波亭静垂的雪纱随风动了动,有女子婉转若黄鹂的声音从帘后袅袅传来:“本宫面前,谁人这般大胆放肆,竟敢拍案?”
不轻不重的一句问话,仿若无关痛痒,然而却震得在座妃嫔个个玉颜失色,跪倒在地齐呼:“丽妃娘娘息怒。”
丽妃,竟然也在?
我只觉头脑一阵嗡嗡响,顿如石化般失了言语。
倒是荣嫔乖觉,立马跪下,作姿容楚楚态,挤泪道:“丽妃娘娘,这名女子好生凶悍,可吓坏臣妾了。请丽妃娘娘千万要给臣妾做主啊。”
纱幕后,丽妃的声音听来极是和悦,“荣嫔妹妹且先起来,众位妹妹也各自起罢。本宫并不是与你们生气。”
众妃子脆声应是,起身复坐下,眼底满是看好戏的神色。
依稀感觉有一道清冽的目光穿越雪纱落在我的身上,带着几分打量,几分敌意。
“你是谁?”
这一次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与方才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心底暗自叫苦,怨恼自己的冲动行事。丽妃如今暂代皇后掌管凤印,地位等同于副后,贵极六宫。我今日在她面前这番作为,只怕已落下了极坏的印象。然而她问话,我却是不能不答的。
“我,我……”我支吾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来表明自己此刻复杂尴尬的身份。
亡国公主?阶下囚?还是慕容瑜无名有实的帐中禁锢?
“我?皇宫之中,你竟敢自称我?好大的胆子。”
我慌忙跪下,“丽妃娘娘息怒,臣妾一时失言……”
“臣妾。”丽妃冷声重复着,忽然笑起来,“你既自称臣妾,那也就是说,你同本宫荣嫔她们一般同是伺候皇上的姐妹。那敢问妹妹是哪个宫里的?本宫瞧着你很是面生,似乎从未见过,难道是近日新封的那位妹妹?”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肉里,我窘得面红耳赤,“不是,臣妾……臣妾如今暂居莲华苑。”
纱幕后,忽然没了声响。
然而越是如此,我心下越是不安。
果然,伴着一阵环佩叮铃作响声,一双三寸金莲映入我的眼帘,女子婉转娇笑,“哦,原来是名动天下的晋国七公主。”
下一瞬丽妃脚下的绣花鞋盆底狠狠踩在了我的指上。
丽妃所穿乃是新近风靡江南的高盆绣花鞋,底端坚固无比,又是用尽全力一踩,骤然挨了这么一下子,我痛得脸都白了,泪水莹莹直在眼眶里打转。
一旁的荣嫔等人见状好不痛快,皆围了过来,掩唇而笑,“什么七公主?丽妃娘娘贵人事忙竟忘了么?晋国早亡了,就灭在咱们皇上的手下。她早已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了,虽说被皇上临幸过,可皇上连个正经名分也没给她。充其量,也就算得上是个暖床的女奴罢。”
众妃子又是一阵得意的娇笑,说不出的恶毒。
百般凌辱,钻心疼痛,我始终只抿紧嘴唇,深深埋首,含着满眼泪水,一径维持沉默。只盼丽妃踩我这一脚,凌辱这一番便能消了气,就此放过我。目前,我还不欲与丽妃正面交锋,彻底撕破脸皮。至少此时此刻,我还没那个能耐能与她对抗。然而一旦我出言触怒了她,她要杀我,却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丽妃见我不语,脚下欲加使劲,有血从指间流出,染红了她白色的鞋底。
“哟,本宫倒真有些怀疑了。此刻被踩在本宫脚下的人,当真是名扬天下娇纵不可一世的晋国雪犀公主么?怎么这亡了国,竟连气节都给丢了?这幅模样,若教死去的晋文帝和徐皇后瞧见,怕是至死都不能瞑目罢。”
微微嘲讽的语气,尖锐的笑声,化作千万支羽箭穿心而过。
这个丽妃,果真不愧为后宫里最为出类拔尖的人物,不光懂得博取圣眷,就连凌辱人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知道我哪里最痛,就踩哪里。踩在手指上,十指连心,会一直痛到心里不加掩饰地指出我亡国丧亲,沦为暖床奴妾的事实,横加羞辱,更是伤人于无形。
“丽妃娘娘,求您饶了我家主子罢。主子她不是存心冲撞各位娘娘的。”
心梦匍匐过来,抱住丽妃的腿,苦苦哀求着。
柳眉微蹙,丽妃一脚正中心梦心口,将她踢了个踉跄倒地,嫌恶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脏了本宫的腿?来人,给本宫掌嘴二十,也好教她陪着她主子一道学学规矩。”
“丽妃娘娘。”我虚弱地开口,嘴唇已被咬破,血密密溢出来,“求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心梦罢。”
丽妃一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笑意盈盈:“终于肯开口说话了?那好,公主既开了这个口,本宫自是不能驳你的面子。但……你得喝下本宫赏赐的酒。”
我努力撑出一抹笑,“好。”
早有侍女捧了托盘过来,正要倒酒,却被丽妃以眼神制止。她亲自拿起酒壶,将酒水径直从我的头上浇下,看我被浇得如一只落汤鸡狼狈,无处可躲,得意的笑声传出老远。
眼眸刺痛,我不知淌过脸颊的究竟是酒,还是我隐忍不住落下的泪。顾不上形容的狼狈,忙伏首恭敬道:“谢丽妃娘娘赐酒。”
许是我奴性十足的模样教丽妃失了兴致,她索然无味地将酒壶随手一仍,倒是难得“好心”地高抬贵脚,“本宫没让你起,你就不能起身,给本宫跪到明儿个天亮。”
现下正午未至,她一开尊口,竟让我跪到明儿个天亮?
说完,道一声“回宫”,丽妃扶着侍女的手,一行人施施然离去。
而我,目送她们一行人的身影走远后,方松一口气。演这一场戏,奴颜婢膝,忍辱负重,几乎耗费了我所有的心力,实在是好累好累。
“主子。”心梦喊,艰难地爬起身,一手捂着胸口向我走来。
我略略睁眼,看她面容痛苦,想是丽妃方才那一脚踹得不轻。
她轻轻扶住我的肩,“主子,您怎么样?手指没事吧?”
我轻轻摇首,酒水顺着发梢淌落面颊,刺鼻的酒气弥漫周身,就连我自己都不由厌恶起自己来,怎能委曲求全到了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