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难从命?你竟敢对本宫说恕难从命四字?”丽妃的声音冷沉沉的,不满山雨欲来的阴霾。
“有些事,娘娘吩咐了,臣妾自当从命。可有些事,即便是皇上亲临,臣妾也是万万做不到也做不得的。”一字一字,我答得硬邦邦的,丝毫不惧丽妃的怒容满面。
“很好。”丽妃猛地拍案,“你这般倨傲,本宫身为六宫之首,今日就让你好好受教一回!来人,将云氏押入内室,扒了她的衣服!”
无须严刑拷打,仅此一句,就足吓得我面无人色。扒衣服!丽妃,她想对我做什么?
“丽贵妃,你想做什么?”我抓紧自己的衣襟后退几步,与奉命欲上前的宫女们对峙着,眸中闪着愤怒的光。
“做什么?”丽妃笑得极玩味,转动手中的玉盏,忽而仰首一饮而尽,大笑起来,狠狠盯住我,“你一个失了宠幸的妃子,在这后宫就如同蝼蚁般卑贱,本宫要杀你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你不知道么?在离国,在后宫,你已经是别人砧板上的肉,有什么说不的权利?怎么?知道害怕了?知道惧怕本宫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利了?”
看我面色愈白上几分,丽妃说得越发得意,忽而沉脸:“都愣着做什么?本宫的话,你们没听见么?”
那些宫女慌忙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上前拉扯我,奈何我抵死不从,又有心梦的上前相助,相持半天倒是全无成效。
丽妃的柳眉拧紧,面色透着几分森然,冷笑骂:“没用的东西,连个女子也掌控不了。既然云主子不愿到内室,那就在这儿罢,左右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完,她轻拍手掌,就有几名太监鱼贯而入,躬身听令。
“你们几个,择一人去请烙师来,再通知各宫主子到此。其余几人去伺候云主子宽衣。本宫今日就要让这后宫里的人都瞧瞧,不守妇道,私会外男是个什么下场。”
烙刑,那是军营里对军妓施的一种凌辱,丽妃居然要对我施烙刑!我该怎么办?
“丽妃,你不能这般折辱我。”我瘫软在地上,水眸泪光闪闪,分不清那一抹亮光是恨,还是恐惧屈辱。
“不能么?那你倒是看看,本宫能还是不能?”丽妃笑得娇媚,轻饮茶水,如画眉目间俱荡漾着风华万千。
如此佳人,心肠竟这般毒辣,真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美人蛇!
我肃然起身,面罩冷霜,直直望入丽妃眼底,一字字道:“丽妃,你今日若敢这般对我,有朝一日,我云墨迟必教你百倍偿还。”
那一刻,心底的恨如春日里野外草坡疯涨的野草,肆无忌惮地蔓生,缠在我身上的各个角落。而后,化作齐刷刷的清冽寒光,射向丽妃。
丽妃神色一凛,显是被我那一刹的气势所慑,随即掩唇娇笑,冷冷回敬:“那本宫就等着,端看你是否有这个能耐了。”
“不须你们动手,本宫自会解衣,没的被你们脏了身子。”
我冷冷甩开周围宫女的手,兀自转身解下外衣。我能感受身后丽妃得意逼人的灼灼目光,能听到一干妃嫔宫女的议论低笑声,能听到心梦难过的低泣,我甚至还听到了自己内心如火般烤炽的愤怒嘶喊……
华衣委地,无声无息,仿佛是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然而每褪去一件外衣,每解开一粒扣子,我的手都抖得不成样子,心如刀绞般难受,紧咬的下唇已然出血,顺着下颌缓缓淌下,是怎生凄艳的一番画面。
“妹妹动作倒是快些,这才去了外衣,可教本宫和各位妹妹等得好生心急呢。”
丽妃坐在上首优哉游哉地饮茶,吐出不紧不慢的一句催促,带着淡淡的讥诮笑意,我能想象得出她脸上此刻是怎生的春风得意。
殿内众妃一阵娇笑,不知是出于附和丽妃的心理多些,还是嫉恨解气的成分多些。莺声燕语,却多说得不堪入耳,教我只觉有一记记耳光煽在脸上,火辣辣的烧疼起来。那些讥笑落在耳内,亦不由化作一枝枝穿心而过的利刃,盘根错骨的疼。
我回头怒视着那个笑靥如花的毒辣女子,目光灼热得恨不能在她身上剜出一个大洞来。隐忍的辛酸苦楚瞬间涌上心头,干涩的眼底,渐渐浮上一层朦胧的泪光。我已这般委屈隐忍,她还待如何?
丽妃扬起明媚的笑颜,挑眉道:“妹妹这般看着本宫作甚?本宫是好心,见妹妹力不从心,这才过来搭一把手,不想却反误做了小人。既然妹妹不愿劳驾本宫,那就自己动手罢,利落些。本宫诸事缠身,可没多余的功夫在这儿陪你干耗着。”
说完,她抓了一块碎布凑至鼻尖,却是嫌恶地皱眉扔弃,挑衅看我一眼,羞辱意味浓重。
我僵在那儿,与丽妃对峙着。
入耳是众妃恶毒的笑声:“脱呀,快脱呀。”
眼眶的热气越来越重,心筘得死紧死紧的,似乎要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在湮灭。这一刻,我心里是多么渴望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就好了,我还是晋国金尊玉贵的雪犀公主这一刻,我多么渴望,这世上有一人能将我护在身后,从此再不必受一丝伤害。
可是,那个曾说过要永远保护我的人,他忘记了承诺,我忘了忘记。于是那份记忆残留心底,化作铭心刻骨的疼。
我发誓,那样的屈辱,刻在心坎,永生永世我也忘不了,永生永世也不能原谅。
然而丽妃此举,却也提前让一个尘封了十五年的秘密提前袒露在世人面前。女子的后背光滑若凝脂,却赫然烙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红艳似火,带着一种夺目惊魂的美。那是我自打出娘胎就带来的印记,而它的现世还引来了当世第一高僧的一句预言:母仪天下,命犯桃花,得此女者得天下。
这一刻,耻辱、仇恨、喧嚣统统远去,我的心里只剩青莲般的沉静平和。
若已退无可退,那便坦然对之。这句话,是……沈沐昕曾对我说的。他那般负我,决绝到了极致,然而此时此刻,在他妹妹对我横加百般羞辱之时,我脑海里浮现的竟还是他曾说过的话,并以此来安慰自己。可是我,太犯贱了么?
念及那人熟悉的眉眼,昔日温存美好的回忆袭上心头,不可否认,我的心还是会钝钝的疼,无法抑制,亦不愿抑制。时至今日,我已一无所有,被迫委身他人。可我,总算还有思念的权利,还有选择忘记还是记得的权力。
而我,究竟是要选择记得,还是忘记?
奇怪的是,在我安静下来的瞬间,原本喧哗的大厅亦跟着陷入一片莫名的寂静。娇蛮气盛的丽妃没有说话,看好戏的众妃嫔宫女太监也没有一丝声响,就连殿角盆架炭火燃烧的声音都显得那般安静。
我不禁生疑,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的我浑然未觉背后那一幅火凤胎记的现世对于殿内诸人而言是多么大的震撼,那样华丽展翅的高姿,栩栩如生,宛若浴火重生般炫耀,是傲立群芳的高华,是谁人也不敢小觑的尊贵无匹。
许久,彷佛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惊醒我的,不,或者说惊醒殿中人的,是丽妃微怒的声音,“都怔着做什么?来人,行刑。”
我缓缓闭眸,做好准备承受接下来的皮肉痛楚,恬和的面容无悲无喜。
身后的刑师诺诺称是,夹起一块烧红的狰狞木炭走向我。蚀心刻骨的疼痛伴随着那一块火红的贴近,迅速袭遍我的全身,揪丝连肉,疼得我微微发抖起来。
此生此世,胸前丽妃赐予的这一个“奴”字,我皆挣脱不去!
血肉烧糊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是如斯的令人作呕。有不少妃嫔不忍目睹,已纷纷别过脸去,干呕起来。
疼,疼得我已失去知觉,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摇晃。
那一刹,是谁大力推开了身后的刑师,脱下外衣裹住我的身子。
那一刹,是谁焦急万分地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呼喊着我的名字,“墨迟,墨迟。”
那一刹,可是我的错觉?
我勉强睁眼,定睛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是汝夏王。
可我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便移向了门口的方向。那儿,一身白衣束冠的清俊公子正急急踏入殿内,隐隐约约,面上似乎带着几分急切。
沈沐昕,他竟也来了?他,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般狠心,并不是全然不顾我的死活,是不是?
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滴泪清泠泠顺着脸颊滑下。
然而,我心底的那一抹感动很快被丽妃给打灭殆尽。
“哥哥怎来得这般迟?可错过好戏了呢。”
丽妃笑靥如花地迎上去,伸手拦下似乎欲往我这儿走来的沈沐昕。那般亲昵无间的口吻,真是教人生羡。
“娘娘……”沈沐昕的面色微微泛白,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否认。
看戏?他……是来看戏的?
我的身子颤了颤,幸好一旁的汝夏王牢牢扶住我,然而心底的愤恨在指下无意识宣泄,扣得那样紧,丝毫未觉素来淡然自若的汝夏王已微微蹙起眉头。
可真正教人难过的还在后头,见我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沐昕,丽妃婉转一笑,轻扯了沈沐昕的衣袖,撒娇起来:“哥哥,容儿一直都是照着哥哥的嘱咐好好关照七公主的,哥哥瞧着可还算满意?”
照他的嘱咐好好关照我?!原来,一切竟是沈沐昕的意思。
原来,是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头顶轰隆隆作响,我心下大为刺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听不清周遭的喧哗,沉沉闭眸晕了过去。
“墨迟……”
耳畔此起叠加的呼唤,除了汝夏王,依稀有他熟悉的嗓音。可这,终归只是我的幻想罢。沈沐昕,他对我,是真正的无心。
梦,该醒了。
有些念,该戒了。
“主子,王爷看您来了。”
心莲来禀报的时候,我正倚坐栏杆上发呆,一袭水碧珍珠曳地裙衫静静委地,映着一池清荷,直教人想到一句诗: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我闻语回首,清丽无瑕的脸庞在光晕荷意的倒影里如碧玉般滟滟生色,眉眼间带些许病后的憔悴,反添了几分楚楚之姿。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心莲当即会意上前扶我起身,还替我拉紧了身上的披风,过门槛时,细语提醒:“主子,当心脚下。”
我淡淡颔首,还是没有开口。
这一次受烙刑,就连太医都说我伤得极重,需卧床静养半月。至于苏醒,至少也要三五日。可奇迹般的,我仅昏迷了一日一夜就悠然转醒。然自我醒来后,整个人沉静如夏莲,彷若脱胎换骨般清冷。
而自始至终,慕容瑜都没有出现过,请太医开药,派人照料我,皆是汝夏王一手操持。而我养伤的这段时日,汝夏王日日得空便来探望,若遇丽妃前来寻衅,便替我挡去。想那汝夏王手握重兵,在离国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与慕容瑜兄弟情深,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后宫,皆无人敢轻易得罪。有他在,我倒是能落得个清静。
然,后宫向来为是非聚集之地,汝夏王这般待我,显见不一般,只怕外间早已流言四起。
刚进屋,就闻男子轩然笑语,“怎生还这般虚弱,要人扶着才能走?”
汝夏王坐在榻上泡茶,十指纤长如玉,比女子还要来得精致。他今日一身绛紫朝服,面如冠玉,淡然含笑中愈发透出一股贵气。
我不禁莞尔一笑,轻轻推开心莲的手,示意要自己走。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和汝夏王上及天文地理,下及古今中外,诗词歌赋,无所不谈,很是契合,颇有相逢恨晚之感。两人之间已如老友般熟稔,说话间便很是随意。
“敢小觑我,我可不是林妹妹,也不是病西施,这便自己走给你看。”
我笑着,然而没走几步,就觉脚下一阵虚浮,头晕眩得很。我晃晃脑袋,不待反应,整个人直直坠下。
“主子。”
我听闻心莲惊呼,抢身欲上前来扶我,然而有一个身影如行风掠影般,先她一步将我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