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该你落子了,再不许你这般专心了。”南宫婉说着,捧起茶杯饮了口茶,蹙着眉尖,流露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正是这几份稚气让我想起,眼前这个举止娴雅端庄的女子亦不过年届十三,正是豆蔻年华,懵懂无知的年龄。可她的眉眼,却无一不透出一股持重的大气。
我又是一笑,投去歉然一瞥,不假思索就要落下黑子。
“落子无悔,你便这般落下么?就不须再看看眼前的棋局如何,胜负如何?你,当真想好了?”
南宫婉急急出言,到底是谈及正题了。
我的手只停顿一瞬,随即闲闲落下,露出淡淡的笑颜,“浮生若梦,人如棋子,起落参差终不见。又何苦在乎那许多?”
南宫婉一怔,眸中浮上些许朦胧之色,“你,说得不错。”
棋局仍在继续。南宫婉的棋,犹如她的人一般,淡定沉稳,下得可谓滴水不漏,颇有几分那人的风骨。而我,原就无心于胜负,只当消遣,闲闲下来,倒是胜少负多。
“三小姐今日来找墨迟,究竟所为何事?”忍了许久,我仍是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南宫婉看我,侧首一笑,“云姐姐这般聪明,何不猜一猜?”
我摇首,笑得有些无奈,望天长叹,“人心莫测,墨迟再不敢私自揣度了。”
“人心莫测,再不敢私自揣度……”南宫婉细细咀嚼着我的话,忽而问,“别人说什么,你都尽信么?既然不是尽信,那何不用你的心去感知?也许,最初的答案,便是唯一的真实。”
我心头一震,望着她别有深意的眸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你,你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是哥哥让我进宫陪伴二姐姐几日的。”
“二姐姐素来最疼我,若我在身侧,即便她有天大的怒气,也能帮着缓一缓。你,明白了么?”
我,一头雾水,却又隐隐有些明白了。
然而南宫婉却弃了棋子,起身拍拍手,望着棋局,淡淡笑:“其实,输赢真的不重要。因为,那只是一步之间的距离,正如人心一般,爱与恨,亦只有一步之差。”
看她的样子,竟是打算要走了。
无数的疑问围绕在心头,我忙起身问:“三小姐,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南宫婉回首,深深望我道:“今日不明白不打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对了,我二姐姐素来好强。你,小心些罢。”
我还怔在那儿,那道天青色的轻灵身影已走远。我看侍女小心地搀扶她上了轿子,方醒悟过来,急急追上去喊:“婉婉,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她是南宫澈的妹妹,也是丽妃的妹妹,这两人皆与我结下了不可化解的心结。换言之,即便不是敌人,她也绝不会是我的朋友。可那般纤尘不染的女子,淡然的眉间透出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骨,彷佛,这世间万物皆入不得她的眼。与她一道,你的心也会变得很静很静,万念俱消。我想,这样的女子,世间怕是没人会不喜欢她的罢。
南宫婉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清眸盛着暖暖的笑意,“很快。云姐姐,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
轿子走远了,我还站在那儿回不过神来。若非一旁的侍女事后提起,我都不知道,目送南宫婉离去,我的嘴角自始自终噙着一抹愉悦的笑。那是真心的欢愉。这深宫之中,竟有一个值得我真心喜欢的人,实在是上天对我的厚赐。
不知是否南宫婉逗留宫中的缘故,丽妃竟一直未寻我的不是,倒是南宫婉隔三差五便要来看我。两人下棋品茗,吟诗论道,竟是相逢恨晚的默契。只不过她似乎身患隐疾,每每只能逗留一会子便要回去。
有一次,我和她正下着棋,她忽然弯下身去,掩面咳嗽起来,小脸蛋儿白得像是一张纸,彷佛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就去了,看得我是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身旁的侍女机警,忙掏出一个白瓷玉瓶,端水喂她吞了药丸,她的面色才渐渐和缓过来。
送了她回去,我心里始终觉得不安,遂命人去请了慕容贵嫔来。
“听说妹妹最近和南宫家的三小姐走得很近?”刚坐下,慕容贵嫔就抛了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问题过来。
我请她来,原就是为了了解南宫婉的病,倒无意隐瞒,“是。姐姐,婉婉她……”
“你唤她婉婉?南宫三小姐眼界极高,素来清傲孑然,不喜与人交往。妹妹能得她的喜爱,这倒是难得。”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慕容贵嫔的笑颜下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姐姐,我请你来,就是想问问婉婉的……”
不想慕容贵嫔却打断我,“妹妹可知,这位南宫家的三小姐极不简单。她可是当今离国,除了皇后外,最尊贵的女子。便是身为她姐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丽妃,怕也不得不对她礼让三分。”
顺着我疑惑的目光,她叹声气,“此事说来话长……”
慕容贵嫔告诉我的,的确是一段令人唏嘘不已的陈年往事,爱恨纠葛,交缠得那样深,以至于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再得片刻真心的欢愉。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白茫茫一片好干净。我随从爹娘到南宫家做客,就是那一日,我和嬉戏的南宫丽华,也就是今日的丽妃无意途经门口遇见了相携倒在大门前的一对兄妹。那对兄妹……”说这话时,她突然看着我,眉黛轻拧,似有无尽的感慨和忧愁含,“那对兄妹,就是现今的平晋侯南宫澈,与被封为雪莲圣女的南宫婉。”
什么?沈沐昕和婉婉,竟不是嫡出的南宫家儿女?
我张开嘴,不知是为沈沐昕不是真正的南宫人惊讶多一些,还是为南宫婉的身份所震惊多一些。
圣女,这在崇尚神灵的离国,地位确是贵极无匹,莫怪慕容贵嫔方才会说婉婉在离国是尊贵仅次于皇后的女子。原来,如此。可圣女,背负着这样一层圣洁光环的同时,却也意味着终身不得婚嫁。究竟又是什么,让一个韶华正好的女子洗尽红尘,甘心清淡过一生?
“那……是你们出手救了他和婉婉?”
慕容贵嫔没有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因着回忆再现脑海,她的表情变得渺茫,“当时,我和丽妃年岁尚幼,都惊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当时的小男孩,也就是澈哥哥,他从雪地里勉力抬头,举手朝我们哀恳地说了一句话。他说,请……救救我的妹妹。雪地里,他的脸冻得紫青紫青的,一双眼眸却亮得出奇。就是这句话这个诚挚哀恳的眼神,打动了丽妃和我。于是,他们被救进了南宫家。”
看着我长舒一口气,对着她露出感激的笑颜,慕容贵嫔脸上却无一丝笑意,眸光几近冷漠,“可是,那会儿的澈哥哥和婉婉,即便是进了南宫家,也是为仆为婢的命。与今日,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我喉咙一哽,无依无靠的小兄妹,即便被贵家小姐所救,可寄人篱下的日子一定是极苦的。他和婉婉,熬到今日,必定吃了极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楚和委屈。一时间,对他离弃的恨意,竟消了许多。
我低头,趁着慕容贵嫔不注意悄悄逝去眼角的泪,接着问:“那,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慕容贵嫔的眼底滑过一抹哀戚,缓缓道:“后来……后来,的确是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不知是窗口的风拂动帷幔带来了些许的凉意,还是慕容贵嫔眸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凉哀恸触动了我,我只觉心头一紧,十指下意识绞紧了手中的锦帕。开口时,声音中已夹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可是……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下意识的,我就忍不住往那方面想。毕竟,那人,是那般惊采绝艳的风华,纵然在落难倒在南宫府门前时也不曾折损他浑然天成的凤姿。而深藏闺阁的千金小姐,路过落魄的少年郎,伸手搭救,怜悯之余,同在一个屋檐下,天长日久的相处,难免不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情意。之所以说它不该有,是因为在门户之念森严的世袭之家里,主仆贵贱有别,这情意,只怕会不为丽妃的双亲,也不为整个南宫世家所容。这两人一旦爱上,只怕会落得个分崩离析的惨烈。可我的猜测,又对否?
慕容贵嫔抬头瞥我一眼,含了一丝洞悉,她自然知道我口中的“他”指的是哪位,不是南宫婉,而是沈沐昕。
而我在她那样犀利的打量里,也禁不住酡红了双颊,埋下头去。
长长的一声叹息萦绕在室内,她道:“你不应该问是他犯两人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而应该是,这对可怜的兄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也许,这么说也不对。本宫至今,也不以为澈哥哥和婉婉有任何过错。”
慕容贵嫔的话中句句含了深意,如一环扣一环的迷雾森林,我迷失在里头,怎生也摸不出个头绪来。饶是如此,可一股微凉的感觉却如蔓藤般,无声无息地缠上我的心头,教我瑟瑟难安。
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本宫的话,想必你听得很糊涂,是不是?”
不知怎的,我从未见过孤高如许的慕容贵嫔面上流露过如斯的表情,几许悲伤,几许落寞,几许揪心,却是强作笑颜,教人看了,只觉有一把刀从心上深深割过般难受。我不敢开口,惟恐一开口,她深掩心底的悲伤就会倾泻而出,遂只是点点头。
“也难怪你糊涂,本宫当年亦算得当事人之一,至今却也十分不解呢。澈哥哥和婉婉,其实他们两个所犯的错,不过是一个不该被某人所爱上,另一个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至此,将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推向了一个永生不可逆转的,痛苦的深渊。”
我的喉咙一紧,心头百感交集,已分不清那是一种怎生复杂凌乱的感觉,艰难吐字:“那么,当年那位爱上南宫澈的女子,那位本不该爱上他的女子,是谁?”
果然,慕容贵嫔瞥我一记,那眼神里分明透着几分不赞同,像是在怪责我的明知故问。接着,她兀自叹了一声气,我记得分明,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叹气了。初时的我,还能记得那样分明,可听完了整个故事,事后回想,我却再也记不清她那天之内到底发出了几次叹息。只记得,是一次比一次愈伤。
“怎会是丽妃?本宫倒宁愿那人是丽妃呢。”慕容贵嫔如是说。
不是丽妃,又会是谁呢?南宫世家家门显赫,想来往来登门拜访做客的贵家小姐亦不会少。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的爱,竟会给沈沐昕招致来灭顶之灾呢?
眉黛轻锁,凝了一湾淡淡的忧愁,我不敢往深处想,只跟着叹气,“好姐姐,莫再跟我绕弯子了,就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罢。”
慕容贵嫔清面含悲,一味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哪里管得我百爪挠心的难受,依旧温吞道来:“那一年,是永历十二年,距今已整整七年了。一年一度的秋猎,先皇率众皇子大臣前往瓦格草原,其中,就有我们这些跟着去瞧热闹的世家千金。因着安全的顾虑,我们身畔总是要从家里带几名侍从出来的。丽妃的随行仆从中,就有澈哥哥。就是因了那一次秋猎,才出了事。”
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发浓烈,我揪着心问:“发生了什么事?”
“想来你也知道,这次秋猎,意味并不仅止于打猎,也是为各位成年的皇子物色皇妃的一次预选。”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面色却凝重起来,但愿事情并不如自己料想的那般。
“那一日,当时已封了太子的皇上与几位皇子邀我们去打猎。彼时的我们,对那皇宫高墙的荣华,未尝不心向往之,遂都含羞应下了。纵然大伙儿都带了侍从,又有羽林军的护卫,可是后来,还是出了事。不知怎的,有两位世家小姐同时在林子里失了踪,其中一位是丽妃,而另一位……”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叹了声气,方接着道,“另一位,便是当时已内定为太子妃的上官璃雪。”
“……”
“这两人,一个是南宫世家的掌上明珠,一个是相府千金兼未来太子妃,身份自是不一般的。先皇将太子及众位皇子痛斥了一顿,命羽林军全力搜索她二人的下落。而第二天天微蒙蒙亮的时候,一匹马将两个人带回来了。可是,回来的只是上官璃雪和救了她的澈哥哥,并没有丽妃。丽妃,失足落崖,是为后来搜索林子的羽林军给搭救回来的。这样的结果,令所有的人都深感错愕。而这次搭救,带给澈哥哥的,不是奖赏,而是不可预料的梦魇和灾难。一个奴仆,竟与未来的太子妃孤身共处了一夜,传出去,皇室的颜面何存?太子的颜面何存?”
眸光无意识地望向窗外,风轻轻,几抹落红飘坠,瞳孔深处是大雾弥漫般的迷惘,耳边却还依稀听得女子漠然间带着几分忧伤的陈述。
“最要命的,是丽妃苏醒过后的哭诉。她声泪俱下,声称当时她和上官璃雪一起策马追逐猎物误闯幽谷深处,一齐失足坠马,而那一刻,身为家仆的澈哥哥伸手相救的人却不是她。南宫伯父膝下无子,向来最疼这个女儿,一听气坏了,挥棒就打向跪在一旁的澈哥哥,直至血肉模糊。”说到此处,慕容贵嫔姣美的脸颊爬满泪水,哽咽不能再言。
在脑海里勾画出当时的情景,我的心如被凌迟般难受,寸寸如刀割。然而,望着慕容贵嫔哀戚的脸庞,电光火石间,有一个念头滑过我的心头。
触及我惊疑的目光,慕容贵嫔似觉察出我的心思,竟笑起来,那笑里蕴着热泪,看来格外教人心酸。
“澈哥哥来南宫家的第二年,丽妃约我们几人到郊外踏青。那时孩童心性,玩得极疯。我贪恋梅花的清美,忍不住攀上树去折梅。可没成想失足摔了下来,崴伤了脚。我走不动,眼见天色暗下来,害怕出事,只得大声呼救。最后,喊得嗓子都哑了,是澈哥哥回头找到了我,也是他背着我回到马车上。你不知道,梅林离来时的路有多远,可澈哥哥即便累得满头大汗,也还是没有将我放下来。那时的我已记不得他是谁,出于感激,问他为什么。他只轻轻答我一句我记得,那年救了我和妹妹的,除了小姐,还有慕容小姐你。这一句话,我记忆犹新。所以,我坚信丽妃所言必有隐情。以澈哥哥的为人,即便是倾慕未来太子妃的风华,他也绝不会弃自己主子于不顾,去救另一人。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