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逢今天这样的还愿日,适才我在殿中进香也未能一睹风采。
此刻,香雾缭绕的大殿传来一阵礼乐的声音,只见一红衣喇嘛,吹起了海螺号角,无数盏酥油灯由远及近,将大殿照成一片灯海,不多时,从灯海的深处忽然走出一行人来,人群中当下有人发出惊叹:“那不是谨王吗?”
“据闻谨王与太后失和,今日前来朝见喇嘛庙,太后又是绿度母的化身,想必母子二人已解开心结,故有此一行。”
“嘁,又不是亲生母子,不过是为着今上病危,谨王也惦记着皇位罢了!”
……
若坊间也能传出夺嫡的流言,应该算不得是空穴来风,至少谨王此举向世人摆明了态度,想必很快就会有一番作为。
我心中感叹,这便是上京啊!
天子脚下,皇城根儿旁,如我这般渺小的一个女子竟也能闻得宫闱秘事,倘或卓不凡口风仍紧得滴水不漏,关于他的履历背景我不妨外出打听,一定能够找到紧要的线索。
“你且先行回府,不必等我,有朝中结交的大员经过,少不得打个照面。”
不容我纷说,他几近是将我架上马车,一个眼色过去,那驾车的侍儿当下挥了鞭子,“啪、啪”两声,骏马拉着青漆马车撒腿就跑。
卓不凡从不曾信任过我,我与他已有过肌肤相亲,是他口中所谓的妾室、他的女人,除卓府家仆,还是将我严防在他的人脉圈子以外,杜绝我与他相熟的朝中同僚及亲朋好友见面。
他深恐我被人瞧见,显然这些人中有人见过我,或者与我相熟。
“停车”
“二夫人,小的作不了主,大人可是吩咐了要送您先行回府。”
原寻了借口欲对驾车的侍儿说卓不凡将披风落在车上,这人不但无一丝停留的意思,手中的鞭子越扬越急,我便掀了车帘肩并肩的坐到他的身旁。
我告诉他,要么停车,要么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跳下去,看得他仍犹犹豫豫不当一回儿事,璇即一笑,张开双手向他推去。
侍儿大惊。
听得“驭”的一个长声,马车摇摇晃晃的停了下来,我方拎过披风缓步下车,见他张着嘴一幅傻眼的神情,面上依旧露出淡薄的笑容。
这侍儿大约不曾想过文静如我竟有这般泼辣的一面,非但说得出,更做得出,行胜于言,永远是制胜于人最为有效的法子,尤其是对付这种唯主子命是从,卑微而又愚忠的下人。
“天这样凉,可别忘了系上披风。”
当我迈着轻巧的步子上前,颤微微的踮起脚尖,自卓不凡的身后,将披风搭在他的肩上,无数道目光如利箭一般跃过他,“唰唰”地直射过来。
即使我站在卓不凡的身后只露出半幅形容,风帽的压檐也极低,细碎的羽绒遮住了我光洁的额角,我依然确信在卓不凡迅速以壮实的身子彻底挡住我之前,有人得以看清我不施脂粉的素颜。
那个人即非是卓不凡这般垂首侍立的臣下,也不是跪伏在雪地上卑贱的侍从,我看不见他的脸,只依稀瞧见这人头戴紫金冠,身着玄青色猞猁皮大端坐在金漆马车上,其身份荣耀而尊贵。
“恳请殿下恕罪,都是臣下平日太过于纵容姬妾,以致今日无状冲撞了殿下的仪仗。”
待得王府的长史官宣告开拔,车辘轳碾在雪地上,发出破冰一般刺耳的声音,谨王才道了句“罢了”,那声极其低沉,若非是屏住呼吸,就像雪花落在地上,转瞬就与地上结得厚实的冰雪连成一片。
这样的声音,于我,竟是熟识,全无陌生感,我甚至于能够凭着这声音想像出谨王吐字时的神情,神态温和,目中透着惯常的沉静……
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容貌长相却像一粒石子,在我那本就是暗流涌动的心湖里激起更多的涟漪。原来许多事,就算已经无从想起,可是在心里却怎么也忘不掉。
若谨王与我有所牵连,他会不会就是我失忆前所爱着的人?
“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谁让你跑回来添乱?”
“怎么,这么快就想攀上权贵,连魂儿都给带走了?”
我的言行无状,我的性格乖张,我在卓不凡的怀中,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彻底激怒了他,其实,在此之前,在回来的路上,他虽又惊又气,到底还是忍下,算是原谅了我。
如今,已经三日过去,他当执归来,搂着我屈意求欢,我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
“我有些乏了,早些安置罢!”
“你就这样轻践,如下作的娼妇,还在我的怀里,就惦记上了谨王……”
“你以为我打不得你吗?”
他看得明白,这是一个能够伤害到我的耻辱姿势。
“从来没有女人敢打我,即使我娘也从不曾弹我一指甲。”
“敬酒不吃吃罚酒,该是好好教导你,让你懂得什么是知痛着痒。”
“我会让你知道,妾这个字怎么写?你这个贱妾该怎么当……”
捱到他疲惫不堪停下来,我已不知痛为何物了,撕裂的痛,重闯的痛,干涩的痛……无数种能够想像的痛,都在此刻万箭钻心了。
倘或我不曾失忆,虽不知昔日的恋人会如何待我,我想,应该从来没有这样痛过,这是一种被践踏尊严的耻辱,是一种加诸在身上的摧残。
“素履”
我叫素履,这是我以尊严为代价换回来的名字,为了记住它,刻骨的记住它,我不敢轻生,也不可以轻生,就算高烧不退,失去了意识……
一直到我又一次醒过来,还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初九:素履往,无咎。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出自易经的第十卦,履卦,喻为质朴无华,清白自守的处世态度。
我能够拥有如此一个内敛而涵容的名字,就算不是出生于达官显贵,至少也是诗书礼簪之族,这便是卓不凡碰不得我,也打不得我的原因,即使他以令我不耻的姿势折辱了我。
若不是我失去了记忆,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身份与地位,我这样的女人怎会为他所得,因此在我投怀送抱那刻他才会极其纠结,才会在拥有我之后,那样害怕卓府以外的瞧见我。
卓不凡几乎是带着恐惧又带着窃喜,他所谓的平淡安稳,根本就是趁人之危,偷着拣来的。
思及此,我竟有些可怜他,曾几何时以为他只是为着得不到,可到了如今,他这般疯狂,这般失态,生恐失去对我的掌控,心中明白,他只是不能免俗的喜欢上了我。
又或者,就像如月,不,应该是真正的青鸾所说,在很久以前,他便与我有了首尾,在很久以前,他便喜欢上了我。
但只是,我怎会认识这样一个男人?
若我认得卓不凡,又认得谨王,我应当不是娇养在深宅大院的寻常女子。倘或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官家小姐,怎么可能得以在出阁前认识这些父兄以外的男子。
“你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不论之前我们之间发生了总种不快,我们到底有孩子了。”
还来不及探究当中的原因,卓不凡却说我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在那时的情形下会怀孕,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我昏迷不醒,无力施行任何避孕的措施。
记得第一次与卓不凡行房,我曾趁他不备,偷偷的掐准了腰上与脐下的穴位,只用力一推,除了微微的痛感,他注入我体内的冰凉便顺着双腿坠落下来。
这是在杭城时,我于无意间闻得正夫人与鸣凤母女之间的对话,鸣凤曾以此举多次得以防上青鸾怀上卓不凡的孽种,如今这孽种却防不胜防,竟然托生于我的腹中。
“恭喜大人又要做父亲了。”
他说得可真轻巧,轻描淡写就想将这笔帐勾销掉,可遇着我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显然是自欺欺人。但在我没能够除掉肚里这块野种时,我不介意将撕破的脸又缝回来。
“你若气消了就好,我就是再给你打上个十回八回,我也认了。”
“打是亲,骂是爱,我真不是有心要弹大人一指甲的,心里却也是疼的……”
当日我太过冲动,若不是执意与卓不凡使意气,他怎会在我腹中种下孽种,折辱只是一时的痛楚,孽种却是一生的羁绊。若被孽种困住,我这一生就真的给毁掉了。
卓不凡将俊俏的脸伸了过来,又握住我的手贴在他的面上,以近似于哀求的目光乞求我的原谅,惺惺作态,就像一只摇尾其怜的哈巴狗,没得教人恶心。
我心中很是反感,看得他下意识的按住我的手,目中满是警惕,方慢慢俯下身,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脸:“罢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扶你为平妻,让你与鸣凤比肩。”
“大夫人她能答应么?”
若不是鸣凤的父亲张九庭猝死,任卓不凡在外头如何寻花问柳,勾搭上小姨子,也断然不敢提收房纳室,何况是扶为平妻这般直接动摇到鸣凤地位之事。
“由得了她吗?横竖我可是一家之主。”
“那好,都依你,只是我这肚子争不争气你也不能全赖我一个,倘或我生个女儿,你也不许食言……”
好一个白眼狼,好一个忘恩负义之辈。
我唾弃他,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了,眼下除了忍,真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狡黠如他,自然也知道,此刻我除了妥协,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看得我坐稳了胎气,身子也一日好似一日,他的欲念又起,没日没夜宿在我的房里,除了用膳与就寝,我几近是连衣裳都不曾齐整的穿过。
“这青天白日你就与我厮混在一处,也不怕底下人在背后笑话你。”
“笑话我什么?笑话我白日宣淫?我告诉你,这些人打心里羡慕得紧,不是人人都得能够得以享受这闺房的乐趣。”
凭心而论,我很是厌恶他,也动过不愿他沾染我的念头,但此刻我却也是受用的。
“别闹,会伤到我们的孩子。”
“要伤早就伤了,这会儿跟我说这些个,谁信你?”
见我一幅欲求不满,满眼尽是嗔怪的神情,卓不凡“嗤”的一笑,拉过被踢掉的锦被,悉心的盖在我的身上,异常体贴的神情,足以令人深信不疑,他是真的在意我的身子。
“我虽猛浪,却还顾惜着你,都由你着的性子,等你给我生了儿子,我把全部的功夫都使出来讨你喜欢可好?”
这才是真话。
他最在意的是我腹中的胎儿,这是目前唯一能够牵制我的杀手锏,即便碰我,也总是瞻前顾后,其谨慎小心很快让我索然无味,失去兴趣。
此时,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听请来伺候生产的稳婆说,约莫到了三个月胎儿便会在腹中长成人形……若等到那时堕胎,极有可能一尸两命,事不宜迟,如今便是我堕胎最好的时机。
可是卓不凡却派府上的人盯住我,谩说想要觅得堕胎的药方,就是想要离开这宅院都绝无可能。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被卓不凡软禁了。
那种被人控制,失去自由的无力之感,真是令我又气又恨,当着他的面我不好公然发作,可他每每上朝当值,我便像一个深闺怨妇般找底下人的碴,跟底下人置气。
一时,府上的人对我又恨又怕,就算奉命监视我,也只能守在二门外,断然不敢踏入一步,我就像一头困兽,终日在内院横冲直撞。
“底下的人固然笨手笨脚,可你这样动气,伤的还是你的身子,若你嫌闷得发慌,我早些回来陪你。”
“你再是早些回来也不能从早到晚陪着我……”
谁要他陪,还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每每看着卓不凡我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扔去喂狗,可饶是如此,我还得忍耐着。
怪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如今总算领教了。
“我总要挣前程养活你和孩子!”
“罢啦,我心疼你,你瞧见小耳屋后头的书房没,里头有我早年存下的书,不如拣几部书来消遣下,横竖也养养性情,这样厉害,将来若鸣凤回来你们两同在一屋檐下还不闹个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