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22日
清晨六点十一分,他醒来了,匆匆对着水龙头洗了把脸就跑到镇上的酒店。了解到昨晚后半夜有客人离开,他在酒店预定了一间带一扇长条小窗的客房,房子是个正方形,很小,看着压抑,但是想到房费一天只几十块钱,他可以轻松撑上一段日子,也不再有过分要求。
在十字路口处,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已经开始摆起了早餐摊,夫妻俩在炸油条,旁边的豆腐脑也散发出清香诱人的味道。
“小周,你这是干什么?”苏禾看到他买来的早点,客套地抱怨着,“干嘛这么破费。”
“老姜昨晚留我住下,今天请你们吃顿早点,应该。”
苏禾帮着儿子收拾好书包时,问他今天几点的火车。周锐想到,苏禾还不知道他要留下来,这时,老姜揉捏着双眼走进来,跟苏禾解释。等老姜解释完,周锐便说自己已经订好了酒店的房间,吃完饭就过去。
“你没必要去订酒店房间,你就住在我这儿就行。”老姜直接用手捏住一根油条,咬上一大口,苏禾也随声附和。周锐只好客气地说住在这里是救个急,他不能总是麻烦老姜。
老姜和儿子之间的战争今晨成了冷战模式,两个人相互之间到现在还没说一句话。周锐看着姜小问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背起书包就走了。
趁苏禾去厨房里忙活,老姜拉过周锐,问他今天还有没有别的安排?周锐摇头。
“你能不能去学校,帮我问问小问的老师,他最近表现怎么样?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他要是成绩还跟不太上的话,得想想办法了,书不能白念了。”
周锐不明白老姜或苏禾自己为何不去学校问问情况,不过他也不好意思多问什么。“我们这种粗人,对管教孩子真的啥都不懂,跟老师沟通也不擅长,你看能不能过去看看。”老姜解释。
反正也要在镇上留几天的,周锐爽快答应下来。
老姜点了点头,转而附和周锐,说这里也就学校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地方适合他去。周锐很感兴趣,在老姜的眼中,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够察觉到老姜将其看得高人一等,但似乎又不愿意承认和说破这个事实。
这种微妙的有些矛盾的心态,让周锐觉得摸不准老姜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吃完饭,他找到镇上的学校大门口。学生们大都在街边相遇后,就三五结成一伙,勾肩搭背地朝学校走来。
一些男老师骑着摩托车疾速从街边穿过,在扬起的尘土里冲进校园,速度和阵势与暴徒出街无异,女老师则多数骑自行车或电瓶车,慢悠悠地靠街边骑行,经过学生身边时,还会有乖一点的女学生打招呼。
周锐进学校大门,以为自己会遇到门卫的阻拦,不料门卫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专心吃起自己手中的煎饼。
进入校门,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砖甬道,他看到了一个布告栏,上面是学校的导览图,小学部和初中部的位置,操场、办公室、活动中心的位置,都一一在上面标注的很清楚。
他开始在小学部五年级一栏搜索姜小问老师的名字。
“您是新来的老师吗?”他的背后传出一个声音,一个白瘦干净,看起来和他年龄相差无几的一个男人,推一辆带车筐的白色自行车,站在他面前。
周锐摆摆手,解释自己不是老师,只是随便到这里看看。眼前的这个人,不同于刚才悍匪一般的其他男老师,带给人一种简单、纯粹和不设防的初始印象。这是第一个给他一种“教师”印象的男老师。
他觉得此人和他打招呼正是时候(有必要结识一个老师,以此为突破口。)男老师叫杨羽钟,是这里的小学四年级代课老师,刚来学校不到半年。
杨羽钟推着自行车,和周锐边走边聊,还说起自己之前其实不是做老师的,他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化学分子工程,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一直对专业提不起兴趣来,所以毕了业就回镇上做了老师。
周锐将自行车停放在简易的车棚,一边上锁一边给周锐解释,经常有调皮捣蛋的学生,偷偷把老师的车子骑出去,胆子大一点的,甚至敢把车子给卖到废品回收站换钱吃吃喝喝。
周锐和杨羽钟一起朝小学办公室走去,他问知不知道有个学生叫姜小问,是派出所警察老姜的儿子,杨羽钟想了想说他见过那个学生,现在上五年级了。姜小问的老师,就在他的隔壁办公,那个老师叫余岚。周锐说最近老姜的儿子有点叛逆,所以老姜托他,如果遇到小问的老师,帮他问问儿子在学校的情况。
“你可以把我介绍给这位余老师吗?”
“跟我一起去办公室。”
办公室里三张长桌一字排开,已经占据了办公室绝大空间,余岚所在的办公室,已经有两个老师坐在了长桌前的工位上。
杨羽钟跟他们打招呼。周锐看到最外头工位的老师满头银发,一边用搪瓷缸泡茶,一边翻看着教案。
而另一个坐在中间的女老师年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当她自报姓名说自己叫翁红月的时候,周锐的眼神僵住片刻,他想起昨天晚上老姜说的那个受到家暴的老师不就是叫这名字吗,但周锐也有点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听错了了,毕竟她的脸上并没有清晰可见的伤痕。
杨羽钟用纸杯给周锐沏了茶,又把自己办公桌下的三角凳搬出来,让周锐坐一会儿,说余老师还没过来。周锐赶忙让他不用管他,他有的是时间等。
杨羽钟的办公室就在余岚的办公室隔壁,和他所在办公室一样的三人间格局,两间办公室中间开出一个连通门,方便走动。杨羽钟把连通门打开,站在连通门前面。到接近上课的时候,一个穿着一身素色服饰的女人,推开办公室的门,手里抱着一个牛皮纸袋装的快件赶过来。杨羽钟在另一间办公室看到人进来,走过来跟周锐介绍,她就是余老师。
听周锐说明来意后,态度说不上多么热情,却也不是那种故意的冷落。杨羽钟要去上课了,余岚办公室的另外两位老师,在上课铃声响起后,也出了办公室。
“上午第一节课我没课,周先生,您继续就好。”
周锐作了简单开场白介绍,问起姜小问的情况。“他爸觉得这孩子重新上学以后,成绩不像以前那么好了,所以就想问问余老师,这孩子最近课堂表现怎么样?”
“小问上课挺认真的,每一次的作业布置也都按时完成。我想,他重新回到学校,多少需要一些适应的。”
“其实,老姜可能觉得这孩子,有点关注学习以外的事情了。”周锐向余岚提起,姜小问昨晚问起父亲有个老师遭遇家暴的处理情况,“他还说起他爸在处理这事上,有些不作为。”
“你放心,这两天,我会找他谈谈的。”余岚向他许诺,“不过小问,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他经历的,都是青春期的人都会经历的情绪。他知道一些事情,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学习。”
周锐站起来说当然,现在的学生都很精明,自己心里全是些小算盘。
“这本文学杂志,我上大学时还订阅过一年。内容不错,推出过很多新人。”临走前,他瞥见快件上的抬头是杂志字样,对余岚说。
余岚微笑表示认同,没多余的话,送他出办公室。
离开办公室,走在校园里,周锐不太能确定余岚对姜小问的判断是否正确。她和他说话时像是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和他在这个镇子上遇到的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很自然地表达着自己的一切情绪,而她则将自己裹挟在一个厚厚的壳中,想到这里,他在头脑中回忆起她的形象,奇怪的是,她的侧脸和正脸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像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