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7-9日
老姜按照医生便签上的嘱托,把几个大药瓶里的药片均匀倒在桌上铺成一排的方片纸上。
连续几次包药,他的手法日渐娴熟,几个敞口瓶里的大药片很快所剩无几。他检查了每一个纸包,确保包扎紧实又易打开。
妻子从卧室走出来,看着桌子上老姜包好的药。“这些药饭后一定得按时吃。”老姜把这些纸包放到塑料袋中时,叮嘱妻子。
“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妻子说。
“先别想那么多了。”老姜不再多说什么,准备去所里上班。
几天前去医院的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妻子得了肺癌,已经到了中晚期。医生嘱托老姜不能再让妻子干重活了,最好接下来能一直在家休息。老姜不知道这病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但他心知如果他不继续拦着妻子的话,妻子断不会停下在化工厂的工作。
妻子会告诉他,小问年纪还小,正是四处要用钱的时候,她活着的时候能赚一分是一分钱。
老姜听了这话内心不是滋味,这话中隐含着几分残忍的味道:一个人如果生了大病活不了多久了,她为什么还要死心塌地为别人而活呢?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丈夫。
他不想让妻子继续在化工厂干下去了,他知道仅仅凭借自己当警察的微薄薪水,在妻子的病面前,会把家底掏空。妻子是能考虑到这一点却不会说出来的人,怕伤了他的自尊。
得到确诊的消息后,他不时痛恨自己的工作,甚至开始萌发了转行的想法,但他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能促成的事情,他也担心如果辞职了之后工作不稳定的话反而不如留在派出所。
陈自力的右手臂上绑扎着一大圈绷带,洁白的绷带上不知为什么挂上了几个干涸的泥点,老姜猜测有可能是走路不稳,摔到了湿泥地里。
今天一大清早,安腾就将陈自力从医院拉回到所里,翁红月陪着他们一道过来,走了一路哭了一路。
最后,反倒是陈自力训斥她别他妈哭了。安腾先把陈自力关到了审讯室,让翁红月先回家,审讯的时候,她是不能留在审讯室的。
“老姜,我是真弄不明白,谁不知道陈自力对翁红月经常下狠手,你说现在他马上要蹲大狱了,翁红月按道理应该高兴才对啊,人家却还眼巴巴地想救他。我没结过婚不知道,我问你,难道真有患难夫妻这说法?”安腾坐在办公椅上,准备文件材料时,问老姜。
老姜从茶叶桶里捏过一撮茶叶,倒满热水,盯着瓶子里的热水逐渐变成暗黄色。
“患难夫妻是真的有,但要说陈自力和翁红月是,我也不信。”老姜将瓶盖拧紧,此时茶叶已经完全下沉到瓶子的底部,“准备好了吗,走吧,去问问情况。”
“给根烟吧,在医院好几天都没抽上,憋得是真难受。”陈自力一副讨好的样子,看着对面的老姜和安腾。
“先回答问题,回答得好,才有。”安腾拿出本子,开始做记录,“说说当时的情况吧,为什么要去砸工厂设备。”
“情况你也知道了嘛,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爱喝两口,喝醉了打老婆,在大街上爬电线杆,在别人家家大门上撒尿,什么没干过?这把化工厂砸了,也是一个道理嘛?”
“陈自力,你天天撒酒疯还撒出了一身的底气?别给我这么臭不要脸的。你跟我说你去砸设备是撒酒疯,好,那我问你,秦源的化工厂距离你家几乎是这镇上两头最远的距离,你以往喝醉了酒,都在家附近活动,这次是喝了什么好酒,让你这么大精神头,从一头穿到另一头?”
“安腾,安警官,你说你问一个当时喝醉了的人为什么是去了那里,当时怎么想的,这不是为难人吗?”
安腾冷笑了一声,随后怒斥陈自力再这么不配合的话,他们可就不会再这么好好说话了。陈自力低下头,开始保持沉默。
刚才安腾提问的时候,老姜完全心不在焉,他不愿意在这闷热的小屋多待一分钟,见陈自力不回安腾的话,他只想尽快结束审问。
“陈自力,首先我得给你普个法,喝醉酒不是违法犯罪的挡箭牌,说这个你还不如说你有精神病来得可靠,你喝醉了去砸人家的设备,跟你没喝醉去砸,没区别。
“第二,你喝没喝醉,我们也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你住院的时候我和安腾去看了化工厂的视频监控,想知道你进去的时候是个什么状态吗,我给你描述描述,最开始的时候,走路大摇大摆,稳得很,哪里像醉酒的样子,后来一砸设备的时候乱吼乱叫的,为什么呢?因为化工厂的人看见你了,你故意赶紧装出一副喝醉的样子。
“最后,说说你的老婆,你老婆找我求过情,说求求我放你一马,你经常对她干什么事你也知道,即便是这样,人家还找我来求情请我们放了你,说明什么?她心里有你。来审你之前,我就在想,如果你态度端正,老实交代了这件事,我也赶快跟秦总那边去说说,让你赔点钱,事就算是结了。
“可现在呢,你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不能这么办了。”顿了顿,老姜观察着陈自力的反应,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嚣张,但也并未表露出紧张情绪,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击老姜,“这事我们把视频证据、目击人证词等资料稍稍准备一下,你放心,移交给刑侦那边后,我们也省心了。”
老姜从衣兜里掏出烟,起身走到陈自力旁边,点火,他吸了一口,烟雾飘散在空气里,陈自力闻到了,感到更加压抑难耐,老姜把烟故意递到陈自力的嘴边,陈自力张嘴要吸一口,老姜松开香烟,香烟滚落在地,老姜顺势用脚底踩灭了香烟,灭了他的气势。
陈自力被晾在了小屋里。老姜和安腾来到派出所的小院里,透透气。
“你今天有点不大正常啊,老姜,一口气说那么多话,都不像你了。”
“我就想尽快结了这事。”
“我们得弄清楚情况,才能移交给刑侦那边。”
“你还真想继续往上弄啊?他是咱们镇上的人,尽量私了行了。”
老姜没告诉安腾他心中的困惑,他明白一旦告诉安腾,那这件事情势必将变得不再容易收场。他会循着老姜提供的思路继续追问下去,而这势必也会增添老姜的工作量。
老姜抽完一根烟。安腾问老姜,知不知道杨羽钟回镇上教书了?尽管不常去学校,老姜也当然知道这件事。
杨羽钟是这个镇上难得一见的高材生,以前,老姜一直以杨羽钟作为正面教材,希望小问也能像杨羽钟一样成为有用之材。他那时候就觉得杨羽钟这样的人到最后一定会留在大城市,过上城市白领的生活。不过当他听街坊邻居说杨羽钟回到镇上教书的时候,内心陡然生出失望情绪,杨羽钟也就再没成为他的“正面教材”。
“你想说什么?”老姜问。
“他前两天去我家找我,说他哥杨羽庆托他来问我,对陈自力打算怎么处置。我就问羽钟,他哥跟陈自力很熟嘛,他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哥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哥在陈自力砸设备这事上也掺和了?”
“没谱的事情别乱猜,他哥要是真有问题,会托他弟过来问你这个警察吗?”
“这可不一定,万一到时候人家就说我就是问问怎么了,问问难道还违法?”
“有没有可能杨羽钟知道他哥为什么问陈自力,却瞒着你呢?”
“别逗了”,安腾摆摆手,“羽钟就是骗他哥,也不会骗我的。老姜,我和羽钟的交情那可是过了命的。”老姜问他怎么回事,安腾说起了他十三岁时的一段经历。
九岁那年暑假的一天下午,安腾独自在河边钓鱼,静等两个多小时后,一条鲶鱼上钩了。他集中注意力,准备提起钩子,可此时旁边钓鱼的三个邻镇小混混突然集体打起喷嚏来,鲶鱼直接脱钩而逃。
他们明显就是故意的。安腾对着河骂了一声傻叉。几个小混混走过来,其中一个直接踹了一下他的手臂,问他骂谁呢。他从草坪上站起来,不服气地说谁来认就是骂谁。他自知不是这三个混混的对手,但嘴巴却一直保持着强硬。
几个人连踢带打,安腾招架不住。打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小混混说,只要安腾说自己是个傻逼,就饶了他。安腾死活不说,最后这三个人撕掉安腾的衣服,抬起赤裸的安腾,喊了声一二三,将他直接丢进河里。
河面泛起巨大的水花,安腾被呛住了,要命的是腿也开始抽筋,根本动弹不得。他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要是沉下去就完蛋了。河岸上的三个混混早就没了踪影。安腾一瞬间想到死。就是在那时,一个身影顾不得脱衣服从河岸上急速奔跑着跳河里,游到他身边,费尽力气把被呛着的安腾拉到岸上。这时,他才看清救他的人是杨羽钟。
当时,杨羽钟是班里学习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和坐在最后一排,总考倒数名次的安腾形同两个世界。可那次救了安腾的命后,两人在学校里常常走在一起。
安腾也认定,和杨羽钟将是永远的朋友。
这种朋友不会因为不在一起或疏于联系,关系就淡漠了。那时他就明白,小学过后,他们的交集会越少越少。他不会升到重点初中、高中,不会考上一所人人羡慕的大学,更不会成为一名标准的都市白领。
令他没想到的是,半年前,杨羽钟在毫无意外地完成学业后,竟主动从南方回来,成了这里的小学老师。他们的见面机会的确变多了,可安腾却暗地里有些为杨羽钟感到可惜。
老姜看得出来,安腾喜欢讲述这段经历。
这天直到傍晚,陈自力一直都不肯配合。老姜让安腾不再继续问陈自力,一直晾着他。快下班的时候,秦源打来电话——他肯定也听说陈自力从医院回来了。
“陈自力目前还是一口咬定,他砸设备的时候就是喝醉了。”老姜来到秦源的办公室,开门见山。
秦源又问他陈自力的状态对不对,看起来像不像在故意隐瞒什么。老姜早就看出来,陈自力有所隐瞒。但他却没打算对秦源说实话,因为说了实话,秦源势必会进一步想办法继续调查陈自力,那时候他就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在这个案子上了。
“他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吊儿郎当的。秦总,你要是再这么僵持下去,这镇上巴掌大的地方,传出去也不好听。趁早赔钱私了吧。”
秦源拿起桌上的烟,递给老姜一支烟,帮他点上,又让他坐下。
“说实话,设备没有受到大的损坏,如果他真的就是醉酒闹事的话,象征性地赔厂子里一点钱就算了。老姜,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吗?我担心陈自力闹这一出是背后有人在搞鬼,陈自力干这事就是为了钱!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再去深入查一查,万一真被我言中了,这个案子我放了陈自力,接下来肯定有更多麻烦。如果你能查出陈自力是个拿钱办事的,那只要他招供,一分钱也不用赔。”
来之前,老姜就预感依照秦源的性格,他不会这么善罢甘休。老姜坐在他的沙发上,沉默地抽着烟,妻子在化工厂里上了两年班了,他不想和秦源把关系搞僵了,只说自己会再去查查的。
老姜起身,把烟屁股扔到水晶石烟灰缸里,转身离开时,秦源突然叫住他:“对了,老姜,我还听说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