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沐颐不由的高看她几眼,随即又继续问道:“那为何偏偏是本宫?本宫也只是内命妇,虽说在情势危急之时,可以改朱行蓝,可如今天子尚在,你要揭发,也不该是来寻本宫。退一步来说,哪怕不是去找圣上,朝中有孟太傅,望京有京兆尹,宗室有吴王,你又为何要来寻本宫呢?”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如今周氏煊赫如何?娘娘难道不清楚吗?京兆尹如何敢查?再者,这只是臣女的猜测。臣女不过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去拜见太傅,如何去拜见吴王?又如何去拜见圣上?臣女所能见到的贵人,唯有娘娘一人而已。”
更何况当今天子是什么品性,她虽然没有接触过,心中也大概有数,不是可以担大任之人。而这位皇后娘娘却不同,她聪慧贤达,又能劝谏,是当世不二的贤后,告诉她,面见她更加合情合理,告之她也更可靠。
江沐颐垂了垂眼眸。
见此,周令望又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臣女也想禀报皇后娘娘。”
“你说。”
“皇后娘娘贤达,却不代表人人如此,天子身侧,或有花柳,还请娘娘多多注意。”
……
没有人知道皇后和周四娘子说了什么,或许只是闲话家常。
不过在这之后不久,皇后就照见了孟太傅的妻子进宫,说是想要叫孟夫人帮忙修订典籍。皇后喜好文史,这是人人皆知的,而孟夫人之博学多才,亦是远近闻名。
周珐出山之后,孟颂延约周珐去了禅思寺。
周珐心中疑惑,不过还是依言赴约。
孟颂延约周珐来了禅思寺的鸣英墙旁,这是大部分学子都会来的地方,他们会在墙上提诗。
周珐与他是同窗,少年时也算是好友。当年他们均是少年义气,也曾一同前往禅思寺,在这鸣英墙上题诗。
只是后来志趣相悖,才渐行渐远。
如今虽然都位列三公,同为三省宰相,感情却大大不如从前。
周珐在做诗这方面上差一些,但是书法很好,旁人都是自行作诗,唯有周珐是写了半阙前人旧作。
虽是摘拟前人旧作,但是周郎举杯题诗,也是一时佳话。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周珐走到墙壁前,刚一靠近,就听到孟颂延的吟诵。他微微一愣。
“时隔数年,不知侍中,志向仍旧否?”孟颂延轻抚石墙上的字,时过境迁,石墙也是饱经风霜,这些年来,有无数的英才学子在墙上提字,周珐曾经所写早已难觅痕迹,只是孟颂延还记得。
“年少气盛,想做游侠,时过境迁,终为文官,哪里还有当年的心性。”周珐轻笑。
“从文也好,从武也罢,只是途径不同,心中的大道未必会根据途径而改变?若有改变,必然是心智不坚者。侍中以为呢?”
周珐目光微妙,似乎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场好宴,“时移世易,一成不变未必是好事。班超投笔从戎,也是佳话。”
孟颂延摇了摇头,“班超投笔,心智也未改变,行文也好行武也罢,都是为国为民而已。”
周珐垂眸良久,“太傅这是觉得我不再是为国为民?而是成了那些利欲熏心的小人。”
“是与否,不在我觉得,在侍中心中。侍中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孟子云,人有三乐,第二便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万事太难求,我只求此而已,多年以来此志不改,却又不知侍中这些年所作所为,可敢称一句‘俯仰无愧’?”
“俯仰无愧,何其难也。太傅高山仰止,珐不敢望其项背。世家之中,牵涉极多,又如何能够轻易抽身?珐亦有珐的无奈。”周珐对于这位少时同窗,如今的政敌,尚存几分敬意。
只是真的太难了,周家是皇族的眼中钉,是宦官的肉中刺,他们天生就会陷在党争之中,根本难以抽身。一旦退就容易祸连家族,他不能退,只能进。
而一旦涉及到党争,谁又敢保证不会牵连无辜。
孟颂延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周珐一眼,眼中的情绪莫名变换,或许有无奈,有愤怒,但是最终只是归于平静。
周珐变了,彻彻底底的变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而他自己何尝又没有改变,若是他再年轻个十来二十岁,此刻想必已经提剑而来,又岂会在这里同周珐多言,又岂会在朝中步步退让?
这一场少时同窗的见面,自然是不欢而散。
“党争的确容易牵连无辜。可这并不是周家主动去害无辜之人的理由,为了自己谋求权势,至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于不顾,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们本可以趁这次机会功成身退,可是权欲熏心,仍旧就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他有一千一万个借口,却掩盖不了这一个事实。”得到河道决堤这个消息之后,李盛袭就连日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的南下。
过了好几日,几经辗转,才堪堪到了镇源境内,因为下了很大的雨,二人就先决定在破庙躲雨,过了今晚再南下。
李盛袭披着蓑衣在雨中穿行,提起周珐时,便不由得发了方才之言。
他们面对北齐皇室的打压,北齐宦官的谋害,的确可以反抗。因为他们只是立场不同,分不清谁有对错。就像当初的阿兄与穆氏,就算身份颠倒,阿兄也会做出与穆氏一样的选择,可是最大的区别就是,选择一样,但是做法绝对会不同。可以反抗,可以斗争,可是不能不择手段。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周氏的天下。天下或许可以作为党争胜利的果实,却绝对不能成为党争斗争的砝码,因为谁都没有资格去做这一切。
李盛袭有些自责,如果她的动作再快一点就好了,如果当时她在南边就好了,说不定她就可以阻拦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不会生灵涂炭。
留今又唏嘘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