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言,以后你就叫作沐言!”
惊鲵立即采纳,再不作犹豫。
而后,她余光掠过陆元清。
“你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谦恭有礼,事不逾矩,像是儒家真君子。
平等兼爱,木工灵巧,又好似墨门义士。
浮世遁心,通会五行,岂不是道家门徒?
剑气捭阖,定谋贵决,丝毫不掩纵横气。
“什么样的人才是你呢?”
惊鲵不知道答案,可能以后也不会知道。
戌时刚去,亥时便来。
浓重的睡意让年仅十一的少年猛打哈欠,虽可以打坐提炼精神,可那也只是缘木求鱼罢了。
倚靠门柱,杳杳冥冥,昏昏默默,眼帘低垂。
他突然看见了隔壁茅屋里的老马长了膘,它嘶鸣撅蹄,摇头摆尾的。
轻轻一跨,他骑上老马,然后风驰电掣,驰骋天涯。
天涯尽头是几道人影,凑近一看,丽姬热泪盈眶地招手,荆轲满脸呵呵傻笑,公孙羽不住地拂须点头。
“咚”,人影破碎,陆元清醒了,原来是门柱滑落了自己,撞上了墙边。
“你睡这边吧,这草席不硬。”
惊鲵机械地陈述,很冰冷。事实上,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带一点温度。
可是,陆元清却在这句话里捕捉到了坚定,而坚定的温度正也是温暖火热的。
“好!”
篝火即使不再添柴,那火舌也有一二尺高。
它试探地摇曳,好像在娇羞,又好像在撩拨干柴,只是,它终究是孤独的,只有被自己无意燎起的干柴的香味能与它相伴,而干柴并不需要它。
床铺横陈,陆元清与惊鲵对背侧躺着,靠在外边,最里边则是小沐言。
陆元清心无旁骛,他相信惊鲵也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点不一样,因为他在睡着之前闻到了一股幽香。
……
又过了一夜,寅卯时候,雨天放了点弱光。
陆师父正带着小沐言玩耍,呃,准确的说,是师父在卖弄花招逗弄徒弟。
三人的关系好像又有些不太一样了!
简易木架前,左边是木筒里熬煮的肉羹,右边是另起的烤架,上边正烤着的肉在滋滋冒油。
片刻后,言妈用如梦令割下一大块烤肉,然后打开陆师父随身带着的盐包,取出一小撮,轻轻洒在烤肉上。
“好了”,她将烤肉递给了还在使出浑身解数挑逗沐言的陆师父。
言妈知道陆元清不喜糜烂的肉羹,故意取了很大一块烤肉给他。
但其实,也是为了能多看看这个少年的吃相。
人的吃相很讲究,也很客观。
假如一个人在吃饭,然后突然仔细观察到另一个人也吃饭,看着他啃噬、撕咬、咀嚼、吞咽。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机械的进食,面部肌肉的牵拉,食道吞咽的蠕动……
此刻,无论两者多熟悉,都会觉得有些陌生,像是发现了被观察者从不曾让人留意过的一面。
观察者可能也会恍然醒悟:哦,原来人和动物其实也没有区别,原来我从未发现他是这样一个陌生的人。
可转念一想:哦,原来我好像也是这样的人啊,一个物质化的人,像是没有思想和灵魂的躯壳。
……
吃相优雅,不是指进食时,刻意训练过的、轻慢的机械动作。
因为优雅,是对世间美好事物的虔诚,自发的虔诚。又因为虔诚,所以才懂得谨慎小心对待食物,才会细嚼慢咽。
惊鲵对优雅是没有定义的,但是她很喜欢看他的一举一动。
就像现在,看着他轻柔地将沐言安放在温软草席上,然后转身切下齐整的肉块放进嘴里,再细细品尝。
之后,他的唇齿齐动,咬合肌牵动着面部一伸一缩的,很机械,也很贴合自然,因为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平凡的富足。这种平凡,平凡人都想它舍弃,而恰恰是不平凡的人才不会对它这么在意。
惊鲵好像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呼之欲出的痛快,像是囚禁于压迫的灵魂突然被撕扯着,很痛也很美。
这种撕裂压抑的过程让她很享受,从未有过的,就与陆元清现在享受美食一样的享受。
她也学着陆元清的模样,齐齐整整切下肉块,用削好的细枝挑起,慢慢咀嚼。
左边咀嚼完右边咀嚼,嚼着嚼着,嘴巴愈张愈大,呼吸愈来愈紧。
之后,她未等吃完又用上那似削葱的手指抢过肉块,将它撕扯,再囫囵地塞进正在咀嚼的嘴里。
继而牙齿重复动作,挤压、撕咬、咀嚼,挤压、撕咬、咀嚼……直到嘴里全部填满了粘粘的肉浆。
感受到了,她从味蕾中感受到了五味杂陈,有酸、有苦、有甘、有辛、有咸。
“人,才应该是这样的吗?”
她哭了,梨花带雨的,没有任何掩饰的,像个孩子一样的。
她的哭泣,像是死气沉沉的湖面突然被流石砸过,瞬间支离破碎。
她的哭泣同样很美,像极了那冰天雪地里独自绽放的梅花。
她低下头凝视着沾满油脂的手指,然后抬起,舔舐、吮吸,又用袖口搓掉上面的唾液与油脂,最后还不忘抹一下嘴巴。
笑了,她突然大笑,只是她的笑比哭还难看,像个疯了的孩子一样。
忽而,笑声又戛然而止。
又哭了,她又大哭上了,不过,这回总算好看了点。
……
陆元清没有安慰,没有借过肩膀。
因为他没有男人一贯见不得女人落泪的想法,相反,他倒是很喜欢看这个冷漠寡言的女人酣畅淋漓地哭出来。
而惊鲵肯定也不想被安慰,天字一等、手持越王八剑之一、世人畏之如虎的骄傲是她所剩不多的东西了。
只是,草席之上,沐言仿佛是母女连心的也哇哇大哭起来。
陆元清傻眼了,可看着她母亲的状态,不得已放下手中香肉,然后抹抹嘴将她抱起。
这一次,难得陆师父有了手脚无措的一面,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哄停。
“哎哟言儿不哭,不哭!”
“你娘亲那是开心的哭,你哭什么呀?”
陆师父抱着小家伙,时而双臂荡作秋千,时而贴面扮出鬼脸。
“你是不是也饿了呀,饿不饿,饿不饿,想吃肉肉吗?”
“长大了才能吃肉肉哦,只有不哭的孩子才能快快长大,才能吃到肉肉哦。”
惊鲵这时也收了哭声,呆呆看着眼前稚气未脱又成熟稳重的少年,竟一时痴了。
……
陆元清待剑比待自己都好,虽然他时不时拿着如梦令砍树切肉的,但她上面镌刻的暗纹却尤为夺目。
他对剑道也是一样的,严谨而温和,恭敬而轻松。
每一天,他必会挑个时间练上一到两个时辰的基础剑招。
事实上,在PY城里,他每天都坚持挥剑一千下,无论是暴风骤雨,抑或是寒霜酷暑。
“坚持”,俗人多把它当成炫耀,当成一个名词、一种形容和一类解释,但它实际上却是“动作”,是一个连续的状态。
很难想象,将“坚持”真的练成如同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人,那是多么的恐怖!
可陆元清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可怕,他以为,“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应该是一个剑客的基本操守。
所以,三年来,公孙府上的门客从质疑到感叹,从感叹到学习,从学习再到放弃,从放弃而又惧怕。
只有他的心始终如一,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
其实这也是一种孤独,而他无论前生今生,都茫然不觉。
幸而后来,有一个小女孩每天都要与他对歌,要缠着他练剑,他现在才悲戚惊呼到:原来我以前竟是这么乏味的人啊!
日月不记事,不觉之间,这女孩早已成为了牵挂。
牵挂虽不在跟前,但他依旧握剑,没有空虚,反倒是怀着满腹的温情。
陆元清走进倾泻如注的雨幕中,任它狂轰乱捶,他都佁然不动。
雨幕充实,填满了整个空间,在这时练剑无疑是丧心病狂的,因为在正常情况下,完全没有可能集中到精神。
可是,陆元清心无旁骛,或者说他把雨幕当作了对手,将其拉进自己假想的世界当中。
他沉定气势,灵台中只有目标与出剑的轨迹。
目标:平刺一百。
食指拇指紧扣剑柄,拔剑,立剑,平剑。
身体微沉,抵脚转胯,曲连臂腕,然后
——刺。
“咻”,“咻”,“咻”,……。
一百剑鸣后,肉身逐渐兴奋。诸穴窍阵阵低吼,那是气血在搬动。
继续!不能停!
目标:上刺一百;下刺一百;低刺一百;探刺一百;……。
陆元清喘着粗气,雨水汗水夹杂早已吃透身上仅剩的贴身里衣。
如梦令腕花入鞘,惊鲵已经抱着小家伙在等候吃晚饭了。
木屋内围起的茅厕里,少年将褪下的里衣拧干,将事先准备的外袍裹上又走了出来。
靠墙一侧有个晾衣的,这几天陆元清都这样练剑后晾上,用不远处的火堆余温烘烤。
恰好此时,惊鲵看到他挽起袖口,将衣服搭上架子。
而她的关注点是,陆元清的手如不沾泥腥的嫩姜,光滑细腻,晶莹透亮,几乎没有任何练剑的手茧,这很不可思议。
手茧是勤于接触物体而摩擦的结果,善于劳作锻体的人一般都有。
因此,手茧自然是常年习武之人的标志。除此之外,武人的穴位、骨骼、筋皮、血管等等都会有与常人相异的变化。
可在陆元清身上,极少能看出来,或许在其他武人眼里,他只是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贵族罢了。
不过,这对陆元清来说也不是什么太过神异的事。
《庄子·逍遥游》有言“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而公孙羽恰好也有一种来历不明但功用相近,用来温润肌肤的秘药,所以他也是沾光了。
可为什么要泡那秘药呢,说起来还是那个缠着他练剑的女孩的缘故……
惊鲵将那首次完全靠自己烤好的肉递给陆元清,神态罕见地露出了一分柔情。
“你之后会去哪?”
“云梦,去看看人家还收不收徒。”
“嗯!”
……
又过两天,雨水在夜间悄然抽身离开。
走出门外,抬眼即是一片白与蓝,闲适的空中,云飞草马苏,燕飒腾龙浮。
再往下探去,青山岌岌,水流淙淙。那雨落的树叶,一面洁净一面沾泥,在顺着风的痕迹流浪。
“看来大雨确实可以掩盖很多东西,不然他们早已经找来了。”
惊鲵很清楚罗网一贯的行事,所以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暗中防备。
陆元清走到五六丈外的林中,看了一眼因雨水冲击而失去作用的陷阱。
“大雨可以激起泥沙,也可以洗濯淤泥,可是我却不认为它能洗去罗网的腥秽。”
“为什么?”
“像蜘蛛这样的猎手,相比于玄虎熊罴的一击毙命,显然更喜欢将猎物围困网中,看着它们苦苦挣扎,然后让恐惧将自己杀死。最后这些猎手就完全可以将它们溶解成水,一口一口的喝下。”
“看来你很了解罗网。”
“不,我不算了解,只是清楚一个猎手的心态罢了。”
“那应该怎么回应这种猎手,他们的网可不会只有一张。”
“且行且看吧,他们的网是否足够牢固坚韧也还说不定呢!”
身材高挑,抱着孩子的惊鲵闻言怔住,瞳孔忽而急剧放大,显是极度的惊讶。
她以为他会有什么一招致胜的策略还是后手,但他只有实诚,不过,她没有害怕。
陆元清手持灵剑,回到住人的茅屋前关上门,而后又将隔壁的老马牵出。
“走吧!”
………………
马车前,陆元清掀起车帘,里面的一些细软衣物还在,但是明显有翻动的痕迹。
“你们终于舍得出来了,不枉我们等了好些时日!”
一道阴邪鬼魅的声音刺破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