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刚蒙蒙亮,各院里便亮起了烛火之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走动声不绝于耳。
在宫门前汇聚的千余人,场面各自彰显特征:仙家的子弟衣冠整洁各个精神抖擞红尘的子弟揉着惺忪睡眼还在家丁的协助下系着腰带魔道的子弟估摸都在宗主那儿受到了嘱咐不能丢魔道的脸,故而一个个强撑着挺直腰杆,其实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
倒还是穆销骨最实在,起不来就是起不来,就算是被阿瞳给折腾起穿衣洗漱好了,此时也还是赖在阿瞳的背上不肯下来,一大个猪头就搁在阿瞳的肩膀上,睡得正香。
本就长得异类,这下更是引人注目了。
“云……”
“魔道从未有卯时作的规矩,云陵子弟初来贵地需得时日适应,并非有半点不尊之意,还望公公海涵。”
不等老太监开口,温子衍便立刻作揖解释,语气不卑不亢,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只是那因为受到众人瞩目而红透了的脸,却跟他所说的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闻言,老太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咳嗽了两声,便道:“诸位公子、小姐初来长泽,在家都是娇生惯养的,稍有不适应都是常态,我长泽向来宅心仁厚,自是会给两日时限以作适应的。今儿个长公主设宴围场为诸位接风,闲暇之余还可猎兽助兴,但席上亦有礼部前来教授礼仪,还望到时诸位公子、小姐们耐心倾听、牢记于心,勿要犯了事让老奴为难。”
话说完,老太监便让小公公们带着千余人朝着围场而去了。
“公子!公子!”阿瞳低声唤着还搭在自己肩上睡得口水滴答的大猪头,却无奈他怎么唤,穆销骨都根本没有任何要起的意思。
旁边同行的温子衍看了穆销骨一眼,叹了口气,边走边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口水,对阿瞳道:“刚才这老太监的话里有话,时限两日适应,如果违反了规矩恐怕不会再像今日这样轻易作罢。待会儿阿瞳你千万要记清礼部所说的所有礼仪与惩罚,千万不要让销骨再犯错了。”
“阿瞳明白。但是温公子您也知晓,公子的脾气太过随心,要让公子好好待着不去惹事……这恐怕真不是阿瞳能够轻易承诺的。”
毕竟就连穆玄奕都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好管教,当初嘱咐阿瞳的时候也是硬生生地把让阿瞳管好穆销骨不要惹事的话换成了解决掉所有敢对穆销骨不利的人。
“这还真是……”温子衍皱了皱眉头,他当然明白穆玄奕有多疼爱穆销骨,肯定是宁除异己也舍不得过多管束的。再一看穆销骨那猪头模样睡得直打咕噜,一副世事与我无关我只顾与周公赴约的欠揍模样,没能忍住从地上捡了一团枯草,快速拉开穆销骨的亵裤就扔了进去,拽着他的猪耳朵凑上去猛地一声尖叫,“啊!销骨!!阿寒又爬进你亵裤里要咬你屁股蛋儿啦!!!”
“什么?!”穆销骨被吓得一个激灵,瞬间瞪大了双眼,想起当初被咬到屁股红肿得就连坐都坐不下去的惨状,飞快地就从阿瞳的背上跳了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从亵裤里将那团东西给掏了出来。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哈哈哈……这不是能好好地起床吗?”温子衍大笑道。
“……”看到手里的一团枯草,穆销骨这才反应了过来是被戏弄了,瞪着他,咬牙切齿道:“温!子!衍!”
“公子。”阿瞳急忙拉住了就要扑过去找温子衍算账的穆销骨,提醒道:“公公说了,待会会有礼部的人来跟我们讲授红尘的礼仪,如果两日后再犯,是会受罚的。”
穆销骨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因此受罚划不来,看了阿瞳一眼,便问道:“现在是第几日?”
“第一日。”
“呵。”穆销骨抖了抖猪鼻子,看着温子衍,咬着牙捏得手指咯咯作响,“那我今天就先来给你开个荤。”
“不……不必了……”温子衍摆着手不断后退,但穆销骨已经扑了上来,急忙撒开脚丫子就跑,“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
“……”老太监看到那跑出队列胡闹的两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碍于现在还没有教授礼仪,恐怕又会被穆销骨给反说教一通,也就忍下了。
魔道已经习以为常,仙家微微皱眉没说些什么,倒是红尘的悄声细语骂得挺来劲。
“这穆销骨,真当咱们长泽是他家了,竟然这么没有规矩。”
“不仅没有规矩,而且还长得这么丑,真是空有美名在外,害得我白期待了一番。”
“是啊,原本还以为能够一睹俊颜,谁知道……唉。”
“又丑又没规矩,今儿可算是长见识了。以后谁要再在我面前说世间无人能与云陵穆销骨比美,我定要打断他的腿!”
“一起一起!”
旁边的仙家子弟看着,难得地有一名少年开口道:“魔道其他家就算了,这云陵的人倒也真是沉得住气,听到这般羞辱的话顶多只是嗤之以鼻,都不去为自家公子讨个公道。”
“讨什么公道?”另一名少年冷笑了一声,“若是道出事实也有错,这云陵恐怕真是无药可救了。”
阿瞳瞥了他们一眼,没有理会。
千余人行至围场时已经巳时,却并没有见到那老太监嘴里所说的长公主,只见到了一名长公主的侍从,说是长公主身体欠佳,由他来代为招待诸位。
“听闻长泽的长公主向来胆小懦弱,从不出席大场面,看样子恐怕是真的。”某官宦子弟小声议论道。
“真是可惜了,身在帝王家,却没有个公主该有的胆量和大气。”
然而话是这么说,客套自然也是难以避免的。洗尘酒过三巡,便是各家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
“沈大公子。”几名仙家子弟端起酒杯转向了身旁的人,巴结道:“红尘这次可真是有面子啊,竟然能够尊请到您与沈二公子前来长泽。”
“如此过誉,倒叫我有些惶恐了。”被他唤作沈大公子的少年端起酒杯与他微碰,浅笑着,眼角的泪痣平添几分暖意,“能接到红尘的尊请,是我祁夙的荣幸才是。”
“沈大公子可真是谦虚了。”
言罢,二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兄长。”
身旁的少年开口,还未说出剩下的话,沈睿便回头看了他一眼,应允道:“去吧。”
“失陪。”少年拱手,转身离去。
眼看着那远走前去猎兽场的背影,一旁的仙界子弟笑了笑,“多年不见,沈二公子还是如此不喜热闹啊。”
“君骨在祁夙安静惯了,突然来到喧嚣的红尘,是需要些时日去适应的。”沈睿回道。
“也是。沈二公子年纪尚轻,修为却已经如此了得,必然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与我们不同,性格孤傲了些倒也无碍。”
“谈不上是孤傲。”沈睿依旧嘴角带笑,“只是君骨不善言说,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沈大公子您言重了。”
而离开后的沈二公子沈君骨,拿着弓箭,在猎兽场一箭又一箭精准无比地射杀掉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每一只凶兽,动作干净利落,甚至时不时还有一箭双雕的精湛技术出现。
一袭耀眼的白衣随风飘扬,边角绣有蓝色蟠螭纹,腰间悬挂着象征身份的晶莹剔透的蟠螭纹玉佩,身手灵活,每一次凝神拉弓的瞬间,都代表着一只凶兽的生命将要到此结束,淡然的目光里却找不到任何自负的得意,就像只是在做着吃饭抬碗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虽然这份波澜不惊没一会儿便被扰乱了。
就在沈君骨踩着枝桠脚底微旋躲过直朝面门咆哮而来的凶兽时,拉弓刚要将其射杀,却不料那凶兽竟然停不住脚步,径直飞跃过去猛地撞向了树干,撞得树身剧烈颤抖,紧接着沈君骨就听到了一声惊呼,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硕大的猪头朝着自己扑面而来!
原以为是两头凶兽的埋伏,沈君骨的手刚摸到身上的佩剑,就看到了那猪头的人身,玲珑骰子安红豆的腰间挂饰异常显眼,顿时就想起了迟到了两日还尤其招摇的云陵魔道家的公子,只得松开了拔剑的手。但刚才的迟疑已经让他来不及再闪躲,为了不殃及到自己,即使心中不愿,却也只能伸手将对方给接住。
一股沁人心脾的桃花香味顿时萦绕在鼻尖。
两人稳稳地落地,沈君骨刚将手松开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就看到那猪头精抬头的瞬间,脸竟忽然变成了一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勾人的丹凤眼只一眼便叫人沉迷,头发散乱着,几缕青丝随风飘动到两人面前,撩动着人心,一颦一笑间竟带着几分媚态。
“啊,终于恢复了?”反应过来的穆销骨从长袖里取出红绳将头发束上,顿时少了三分媚态多了七分英气,打着哈欠伸手去拍愣住的沈君骨的肩膀,道:“多谢多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缓过神来,沈君骨向后退开一步躲过了他的手,道:“不必。”
“不必?这要是传出去了恐怕外人还要说是我不懂得知恩图报,那怎么行呢?来来来别客气,在下穆魂,表字销骨,云陵桃花坞人,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不知道小相公姓甚名谁,又是哪里人啊?”
沈君骨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必。”
“这可就是小相公你的不对了啊。”穆销骨顿时装作一本正经地道:“我云陵人虽然是魔道,但也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之人。小相公你这般嫌弃,是因为已有婚配,还是因为销骨的模样生得不讨小相公喜欢?那可……那可真是太伤销骨的心了啊。”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沈君骨:“……”
“小相公你……”
“不必。”
没有再与穆销骨多言,撂下这句话,沈君骨便转身离开了。
“哎,真的不必吗?那……那小相公慢走啊!有空再来救我啊!”
瞧着沈君骨走远了,穆销骨这才收起了刚才没个正经的模样,一屁股坐在盘虬卧龙的老树根上,背靠着树干就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