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销骨被沈君骨放下靠在了树干上,偏头避开了他递来的干粮,拒绝道:“我不饿。”
“不饿,吃点总是好的。”沈睿劝道。
“我不饿。”穆销骨依旧拒绝道。
“不吃的话,你要是半路饿晕过去了,不是给我们找事做?”曲子轩不悦道:“都病成这样了,给人添麻烦的本事倒是一点没减小。”
“我自己能回去。”穆销骨道:“不需要任何人护送。”
“是吗?”曲子轩不屑地笑了笑,问道:“就凭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这副样子,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自己回去?”
穆销骨看向他,道:“我云陵人,没有什么不行的。”
语气中不掺半分的虚假。
“行了吧。”曲子轩却只当他是病糊涂了,道:“万一你真的在红尘出了什么事,到时候穆宗主怪罪下来,迁怒了皇室,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微微握紧了手中的密纹帛书,穆销骨没有再跟他多说,只问道:“这马跑得太慢了,有没有更快的动物?”
“千里马还嫌慢?”曲子轩吃了口干粮,才回道:“这已经是最快的了。”
闻言,穆销骨扶着树干吃力地站了起来。
“穆公子?”沈睿不解,道:“你这是要去哪?”
“回家。”穆销骨道,却是刚松开树干就踉跄了两步。
沈君骨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扶住,却被用力给甩开了。
“我自己能走。”穆销骨道。
“你可别告诉我,你这是打算要走回去?”曲子轩觉得好笑。
穆销骨没说话,缓慢地行走着,独自朝着森林里而去。
沈君骨微动,似乎想要阻拦,沈睿就已经先他一步跟上了穆销骨,劝道:“穆公子,千里马虽比不上魔道的妖兽,但已是红尘最快的坐骑了。”
“太慢了。”穆销骨实话实说道。
“可你如今身受重伤,即使我与君骨御剑疾行,你亦承受不住那刺骨寒风。”沈睿道。
“你们不用管我。”穆销骨靠着一棵大树,喘息着稍微缓和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沈睿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看着身后不远处的沈君骨和曲子轩,问道:“穆公子……你可是在埋怨昨日,君骨以阿瞳的命相逼一事?”
穆销骨没有说话,光是走这么一点儿路都已经耗费了他很多的体力。
“若真是如此,还望穆公子勿要记恨君骨。”沈睿站在原地,看着穆销骨喘息着的背影,道:“昨日君骨若不如此相逼,即使魔道子弟顺利离开长泽,也仍会与红尘和仙家结下怨气,届时战火纷飞,只怕折损的便不仅是阿瞳一人了。”
顿了顿,穆销骨轻声道:“我明白。”
“既是明白,又为何……”
“我要回家了。”打断了沈睿的话,穆销骨道:“多谢相助。”紧接着就低声念咒,将沾有血污的手用力按在了树上。
“穆公子?”沈睿微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见穆销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靠着的那棵大树上画好了一个召唤阵法来,以血为引,霎时便从树中一跃而出一只奇大无比的飞鸟,妖风四起,尘土飞扬,低头用喙叼起穆销骨就飞向了天空。
已经不难猜到,穆销骨是耐不下性子再继续耗下去了,所以才选择了召唤妖兽。即使他的身体状况才刚有点好转,几乎在召唤成功的瞬间就因为太过勉强而昏迷了过去。但大飞鸟既然出现了,就必然会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回云陵桃花坞去。
不过即使如此,沈君骨也仍旧立刻御剑飞行,跟上了穆销骨。
沈睿带着曲子轩紧跟其后。
看着前方硕大的飞鸟,与沈睿同踩一剑的曲子轩也有些惊诧,“他竟然真能自己回去?!”
不是什么戏言,穆销骨说他能行,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曲子轩,他是真的能行。
沈睿看了眼一旁略微有些御剑不稳的沈君骨,没有说话。
大飞鸟比起千里马不知道快了多少倍,疾飞到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脸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生疼,双眼只能微微睁开,倍感煎熬。
好在穆销骨被那鸟给吃进了嘴里,没有受到半点的风吹雨打,不然的话,以他此刻的身体状态,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跟,就是整整一天一夜,临近半夜子时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抵达了魔道。
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是一片明朗开阔的地方,一片……遭受了洪灾的明朗开阔的地方。
起初沿途的人们都只是在收拾着自家被浸湿的衣物,可慢慢地越往里面,就不再是收拾衣物,而是收尸,一具又一具,哭嚎声遍地。
沈睿有些不忍去看,曲子轩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唯有沈君骨一直看着前面的那只大飞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随着飞快的深入,跟随着大飞鸟去到云陵桃花坞时,那漫山遍野盛开的桃花已经都被大水给淹死了,桃花瓣散落得到处都是,断枝和被冲垮的建筑更是随处可见,一片狼藉。原本透彻清凉的溪水也被血水染红,浮在溪面的不再是朵朵桃花,而是战亡的妖魔精怪尸首。有很多面容疲倦悲伤的人都在帮忙打捞尸体,将亡者一批批地运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直到这时,沈君骨才明白一直被穆销骨紧握着的那血红色的桃花印记,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桃花坞遇袭,伤亡惨重。
原来犯了洪水的地方不是红尘,而是魔道,云陵桃花坞最甚。
巨大的大飞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几人慢慢地在围观下于桃花坞落地,正准备张口解释,穆销骨就被大飞鸟从嘴里给吐了出来,还没来得及站稳,一旁戒备地紧盯着他们的一个矮胖妇人就是一愣,随即抡起了桃枝就往穆销骨的身上狠狠抽去。
沈君骨刚要动,沈睿就已经伸手将他给拦住。
“唔!”毫无防备的穆销骨被抽得踉跄了几步。
“原来你还记得回来的路啊?!”那妇人脸上敷了厚厚的铅粉,两颊红如夕阳,黛眉浓似毛毛虫,红唇宛如血盆大口。似乎是狠狠哭过,原本滑稽的妆容全都花了,此刻红白相间,看起来异常好笑,只是那满脸的泪痕和憔悴哀痛的模样,却让人怎么也笑不出来。
已经不难猜到,这就是穆销骨口中提起过的,会酿造醉魔的丑桃妖。
“我……”
“身为云陵的公子,你为什么会比所有人都来得晚?!”打断了穆销骨的话,丑桃妖又是狠狠几桃枝抽在了他的身上,语气中却浓浓的满是哭腔,“你知不知道阿寒和阿湖有多想见你?!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早来一天,就可以见到阿寒和阿湖最后一面了?!”
穆销骨本是咬紧牙关忍下她的抽打,可是听到这话后,却伸手一把拽住了桃枝,颤抖着问道:“你……你说什么?”
“没有了……绿藻球精……什么绿藻球精都没有了!死了!!全都死了!!!”丑桃妖嘶吼出声,抽出桃枝又是用尽了全力打在穆销骨的身上。手法却不像从前那样平稳,有几枝甚至打到了穆销骨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好几条红肿的痕迹来。
“你胡说!!!”穆销骨强忍着疼痛紧紧抓着丑桃妖的衣领,怒吼道:“阿寒和阿湖那么聪明,它们不可能会出事的!一定是你弄错了!!一定是你弄错了对不对!!!”
“丑桃妖没有弄错。”温子衍从不远处走来,也是满脸的泪痕。
当时温子衍带着魔道子弟回到魔道后,看到桃花坞的这副惨状,他不敢再实话实说告诉他们穆销骨以一命换他们周全留在了红尘,只道穆销骨有事耽搁,要晚些才来,所以丑桃妖才会如此生气。
“……子衍?”穆销骨看着他。
“我来的那会儿……它们已经快到极限了。”温子衍将手中的两撮绿藻递到了穆销骨的面前,哽咽道:“是被大虾精啃食的……身体已经残缺不全,但它们一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儿,就为了……能够再见你一面。”
穆销骨整个人都愣住了,松开了抓住丑桃妖的手,颤抖不堪地捧过了那两撮带血的绿藻。上面残留着的,确实是来自阿寒和阿湖的灵力。
“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你究竟还能不能回来,所以就变成了你的模样儿,代替你……送了它们最后一程。”温子衍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阿寒和阿湖说……当初你去红尘的时候,它们不应该闹别扭不来当面儿送你……对不起……”
“很感谢你多年来对它们调皮捣蛋的包容和疼爱,如果能够重来,它们当初……一定会乖乖地待在你的身边儿,不会弄走你的衣裳戏弄你,也不会……因为被你碾断了几根绿藻,就朝你哭闹发脾气。”
“只是可惜了……可惜今年的醉魔还没有酿好,还没有趁着丑桃妖照镜子臭美的时候偷喝过,也还没有骗你喝醉然后联合阿瞳一起把你给扮成女子,它们就再也……喝不上了。”
“临了的时候,阿寒和阿湖说,叫你不要难过,因为等到来世……如果有来世,它们一定会寻着醉魔的酒香味儿重新回到这儿,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来。”
可任谁都知道,被天敌杀死的妖魔精怪,最后的下场就只有一个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穆销骨默默地听着,终于虚脱一般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将那绿藻球精残缺不全的尸首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口紧紧抱着,黑发散乱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看得到他浑身剧烈颤抖着,不知道是恨,是爱,还是……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