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唐寅此时所哼唱的,竟是他那首传诵千古的《桃花庵歌》。
他一面高声歌唱,一面挥舞着锄头,悠然自在,别有一番趣味。
“唐大才子,你在这瞎忙活什么呢?”
张鹤龄走到近处,笑着朝他打趣。
“咦?伯爷来了!”
唐寅扭过脸来,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他本生得极白,但或许是这几日天天晒太阳,竟晒出个金黄色的健康肤色来。
这金黄肤色在阳光下更是耀眼,再配上他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更将他衬得年轻了二十岁。
现在的唐寅,就仿佛一个蒙童般淳朴真挚。
张鹤龄心下暗叹,当初将他送到这西山来,倒真是送对地方了。
“歇一歇吧,来坐!”
张鹤龄四下望了眼,寻了个稍高些的土坎儿坐了下来,拍着地面唤唐寅同坐。
唐寅乐悠悠点了头,随性地将那锄头往身旁一丢,竟连蹦带跳地巅了过来。
张鹤龄看得直乐:“却没想到,你这大才子,竟还有这般童真一面。”
唐寅也乐:“哪里能称得上什么大才子?不过是个与世上格格不入的可怜人罢了……”
他这话说得辛酸,可说话时唐寅却丝毫没有沮丧的意思,反而仰头直视阳光,脸上写满了恣意洒脱。
张鹤龄印象里,这唐寅当年科举应试,出了科举舞弊案,就因为那件事,他被下了大狱,科举举仕之路也宣告中断。
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样的下场,等于是被判了死刑。
也难怪他如今只想安宁避世,再不愿牵涉世间的利益纠葛。
“那里……”
唐寅忽然抬起手来,迎着阳光指着那小溪边的一块空地:“我想在那里盖间房子,日后就在此地种田读书,享尽一世清闲。”
他悠悠笑了起来,满脸的阳光被笑出灿烂:“我连名字都想好了,那新盖的小屋,就取名桃花庵。日后我还要在这里种些桃树,每日在桃树下饮酒诗画,喝累了就在树下安歇入眠……那该有多好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张鹤龄却听得越发入迷。
或许是唐寅身为大才子,天生一副极易感染人的浪漫情怀。
听唐寅自顾自畅想,连张鹤龄都想抛却俗世,只好好做一个安乐的种田人。
“不行不行!”
好在,张鹤龄还残存了些许理性。
我可不能这么傻,老子每天数钱多过瘾,何苦要受这份罪?
张鹤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将自己从唐寅的梦境里拍醒。
唐寅也扭转过头来,朝张鹤龄吃吃一笑:“怎么?伯爷是体会不到这种田的乐趣么?”
张鹤龄“切”了声,狠心将唐寅的梦境敲碎:“我这土地贫瘠荒凉,压根就种不了粮食。你要桃花庵,要桃树,本伯爷倒还能满足你。但你要种田,怕是痴心妄想咯!”
“嗯?”
唐寅眨了眨眼睛,眼神里写满不解。
张鹤龄又指了指那前方的锄头和田地:“本伯爷是说,你这般辛苦,实是徒劳无功。那地里种不出粮食的!”
这么直白地击碎他的梦,的确有些残忍。
但这已经开春了,他的梦要不了几天,就会因为这田地里的粮食没有抽秧发苗,而宣告破碎。
与其让他在这梦里徒耗力气,倒不如将他唤醒,让他改做个全新的梦。
譬如说,种种桃树写写诗作作画什么的。
这贫瘠土地种不了粮食,种些果树该是没啥问题的。
“咦?种不了么?”
唐寅后知后觉地侧过头,茫然望着他刚刚垦出的田地。
张鹤龄笑着摇头:“你也不想想,那集市里住的都是半辈子和田地打交道的穷人。若这地能种粮食,他们为何不种?”
那些流民,多是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对种地,再熟悉不过了。
唐寅愣了一愣,旋即脸上失去了神采。
他显然已被张鹤龄说服。
“原来……原来……”
口中嗫嚅着,他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唉!”
张鹤龄有些心疼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虽说种不出粮食来,但种田本身,不就是意义么?”
这唐寅不过是想体会这种自由随性的生活罢了,对他而言,能否种出粮食来,真的不重要。
唐寅低下头,细细沉吟着:“种田本身,就是意义吗?”
但他很快摇头:“不对!”
“虽说我不靠这点粮食过活,可我看到那田里栽种下的粮食发芽时,心里还是会快活的。”
他迷茫地望着张鹤龄:“这种田的乐趣,不就是看着它发芽生根,开花结果吗?”
“这……”
张鹤龄也被他问住了。
诚然,唐寅不靠这东西充饥饱腹,但若是结不出果实来,这辛劳耕种就毫无乐趣了。
“不对啊!”
唐寅又蹙起眉头,低头沉吟起来。
他低眉思虑片刻,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垂首朝那块田地走了过去,他又跪在那田地里,伸手扒拉起来。
张鹤龄看得满头雾水:“喂,你在做什么?”
唐寅一面扒拉,一面回话:“伯爷不是说这地里种不出粮食么?可我种下的山根,分明已经发芽了啊!”
“山根?那是什么东西?”
张鹤龄心下好奇,也起身走了过去。
唐寅仍在费力扒拉着,他的身上已满是尘土。
“喏,挖出来了!”
好不容易,他才扒拉开了泥土,从地里挖出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那东西有小孩的胳膊粗细,巴掌长,上面挂满了泥土,还生出许多根须来。
“喏,这就是我种的山根!”
唐寅用手拨弄着那“山根”上头的泥土,又吹去浮灰,渐渐地现出这“山根”的原形来。
他举着山根,朝张鹤龄问道:“我不懂农事,却是不知这东西既已发芽,难道就结不出果吗?”
张鹤龄凝眉望着他手中的“山根”,心里头,却猛烈跳动起来。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他猛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