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俱乐部,知冬市分部。
分部的建设,基本已经稳定成型了。靠着从灵在无限玩家论坛里的名气,分部招新很成功,这段时间来的持续增员,让分部的成员建设方面,已成气候。
所以,几天前,燕京市来电,告诉从灵,她现在可以回总部去了。
但是,从灵没有给出答复。
倒不是说因为安全屋的原因,只能留在知冬市。即便她身在燕京市,只要属于员工的特殊通道还在,她就能随时随地进入安全屋。但到底在犹豫纠结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现在越来越认可黎木和娜塔莎的话了,
“我可能的确是个有缺陷的人……”
尽管在俱乐部那些崇拜她的人看来。她是遥远的女神,是强大且智慧的高级玩家,是挑不出任何毛病,找不到任何漏洞的存在。但自从在安全屋工作以来,她本人却越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一个“强者”了。
不同于她面对关经纬挑战时,所说出的“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强者”里的“强者”。
她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自己是個漏洞百出的人。
比起一般的玩家而言,可能的确很厉害。但在安全屋里,在无限世界里……她不免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自己从未真正意义上却影响过什么。
尤其进入了一次脑髓地狱后。
她发现,自己的信心有些被挫败了。
脑髓地狱里,随便一只路边的不安者,都差点将她杀死……这种程度,哪里有资格去探究无限的秘密。
虽然没有说出来过。但这股挫败感一直在她心里酝酿。她迫切地希望做出改变,所以,才会那么毫不犹豫接受娜塔莎的提议。
娜塔莎让她这段时间休息一下,不要去安全屋,也不要去无限,做她平时休息时会做的事就好。
不过,从灵的闲余生活实在是谈不上丰富。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通常都在天台、阁楼等高处,漫无目的地俯瞰大地。往好处说是放空心灵,不好地说就是发着毫无意义的呆。
今天的她,依旧是如此。
她站在止水知冬市分部大楼的天台上,望着下面训练场里新加入的成员们,在教练们的带领下,训练格斗技巧。那些格斗技巧都是在无限之中学习的。是用试炼资格换取的。一般都是属于个人财富。也就是在俱乐部里,才能享受到。这也是一般玩家加入俱乐部的好处。
训练场里,最吸引目光的一个大块头。
从灵记得,那个大块头叫尤明浩,是黎木的朋友。
不知是出于对黎木的好奇,还是对尤明浩的好奇。从灵之前闲着没事,把尤明浩的资料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发现,尤明浩的确只是个普通人,成为无限玩家后,才迎来人生的转机。
而黎木却跟他是很好的朋友……
那黎木呢?从灵也怀着这个疑惑,去探究过。但是不知为何,黎木的信息是空白的。
并非那种被人隐藏起来的空白。而是一种……你能找到他的资料,但完全无法理解资料上有什么。
普通人碰到这种事,肯定觉得很诡异。
但从灵知道,黎木多半是给自己的身份加上了“认知干扰”,可能就是不经过他的同意,无法认知他的过去吧。就像无限的管理者、清理者种种存在无法认知安全屋一样。
她想,如果没有这种认知上的影响。庞大的国家机器,早就把黎木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了,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关于安全屋的老板到底是谁的消息传出。
“算了……”
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黎木是个怎样的人她说不清楚。但她觉得,他的目的可能比一般人想的要“单纯”许多。
“唉——”
刚叹了口气,她就顿了一下。
手指碰着嘴唇,心情有些复杂。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像个怨妇一样叹息摇头的时候。
真不好受,这种感觉简直让人发疯!
她迈步走了起来。天台呼呼的风刮得她发丝凌乱。
“你在烦恼什么?”
声音像是风吹来的。
从灵站定,蓦然回头,望见一清纯可人的少女坐在天台的围墙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少女大概十三四岁,满脸的稚气。
从灵没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她给人的感觉完完全全就是邻家的好妹妹,是每次放学回家,在路上碰到后,会开心地打招呼,然后买杯奶茶一起回家的那种感觉。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女站起来,直直地站在围墙上。风一吹,她就要栽下去的样子。
从灵眉头一跳,
“小心!”
她正要去抓住少女。少女立马又站得稳稳当当的了,还笑着说,
“我是风信子。本就是住在风中的人。不要担心我。”
从灵看着她,再次问,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说了,我是风信子。是风吹过来的。倒是你啊……我听到你叹气了。心里充满忧愁与焦虑的人,会变丑的。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兴许可以帮你缓解焦虑。”
从灵还没多愁善感到对一个不知从哪儿出现,叫什么名字的小鬼吐露心声的程度。
她转头离开,话不投机的话,就各行好事。
但她刚走出几步。那少女又出现在另一座围墙上,同样以那清纯可人的笑容说,
“不要逃避。”
从灵说,
“我不觉得我在逃避。只是跟你聊不来而已。”
少女说,
“二十二年前,你两岁那年。遭遇过一场大火。所有人都在大火中烧得通透,烧得干干净净。唯独你,活了下来。”
从灵的目光瞬间变得异常锐利,
“你!在说什么!”
少女呵呵一笑,
“别急着对我发怒。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没有谁会关注平平无奇的一场大火。那甚至是连新闻都上不了的火灾。是过一两个月就不再被周围人提起的事情。可我,记了二十二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少女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不再清纯可人,像是有什么东西寄宿在里面,阴森而可怖,
“因为啊,我看到……一朵让人兴奋到战栗的灵魂之花,激情盛放!庸碌的凡人只能看到大火烧尽了一切,但我……我,风信子!能看到,希望在火焰中盛放。通往世界终点的希望!灵魂的火焰,越烧越旺!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摘下那朵灵魂之花,它就凋谢了。但,幸运的是,它留下了一枚种子,留下了一份新生的希望!”
从灵从不曾对人提及过那场火灾。
不仅是因为她那时候才两岁……没有人相信一个人两岁时连是梦是现实都分不清的记忆。还因为……大家都同情一个没有家庭,没有父母,孤身一人的孤儿,还是一个女孩。
她既不愿被人不当一回事,又不想被人同情可怜。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但是现在。过去本该被尘封的回忆,像派对彩带枪里的彩带一样,被忽然释放出来。她看着少女,
“你想说,我就是那枚种子吗?”
风信子少女微笑,
“你很懂事。”
“懂事……呵……”
风信子少女目光灼热,
“我本以为,你还要再过个五十年,才能成熟,才能结出灵魂硕果。但是没想到,这短短几个月,就让你提前成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真像风中的一朵花,飘落而下,落到从灵面前。
从灵想做出动作,却发现自己完完全全动不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全身。
“你对我做了什么!”
风信子少女凑到从灵面前,贪婪地呼吸从灵的味道,
“成熟的香气,是成熟的香气!”
从灵瞬间十分厌恶这个顶着靓丽皮囊的家伙。与此同时,她做好了随时逃进安全屋的准备。
但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完全感应不到安全屋的特殊通道。
怎么回事?安全屋出问题了?
不,出问题的是……我自己!
她的精神跟身体一起,都被禁锢了!安全屋的特殊通道需要用精神打开。精神被禁锢了,她就彻底失去了方向。
风信子少女再一次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你在几个月里成熟,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快告诉莪!”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灼热,简直像见到了偶像的私生饭一样。
从灵厌恶地说,
“你真是个恶心的家伙。”
风信子少女脸色变得阴沉,再变得狰狞,
“恶心……你说我恶心!你知道我为了这副美丽年轻的皮囊做了什么吗!我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她!我花了一百天,小心翼翼地剥下她的皮,生怕弄伤了她一点。怕这副皮囊腐烂,我用上了最好的防腐手段,天南地北最好的香料!你居然说我恶心?!”
从灵瞳孔颤抖。
面前这个怪物的皮,居然是剥的别人的!
她看着这张清纯可人的脸。不由得想,也许是个十三四岁,还在读初中的花季少女,在家里有家人的疼爱,在学校,有同学和朋友的关心……但是现在,被这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恶心家伙……
“即便你有全世界最美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你身上的臭味儿!”
风信子少女忽然又平静下来,
“你又懂什么?这么好看的皮囊,跟着她的主人能有多久?再过四年,她就成年了吧……这副皮囊也就会沾染上成年人的恶臭味儿吧……再过十几年,人老珠黄了吧……再过三四十年,不就是老得让人发呕的样子了?现在多好,这副皮囊能以她最美丽的样子,永存。你不懂得这个年纪的美好……少一岁,太过稚嫩,多一岁就太老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最好,最可口!”
她看着从灵,呢喃道,
“要是你也在她那个年龄时就成熟多好?”她笑了起来,的确,很美,美到不可方物,“不过,灵魂的硕果,没有期限。”
她说,
“快告诉我,宝贝。快告诉我……你到底在烦劳什么?让我为你解决烦劳,然后开开心心的,以最好吃的状态……被我吃掉。”
从灵看着她,
“我一直不觉得世上有丑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哪怕微不足道,也会有片刻短暂的美。唯独你,让我看到了彻彻底底的丑。”
风信子少女紧咬后槽牙,随后又释然一笑,
“算了。肉质差点没关系,灵魂硕果还是美味的就好。”
然后,她开始张口。
她的脸皮,像是橡胶一样,被不断地拉扯开。知道,她张着能将整个人生吞下去的巨口。
“风信子,你够了!”
一个拳头形状的光影从天而降,一拳将风信子少女狠狠砸在地上。
紧接着,一前一后,两个人缓缓降落。
一个是穿着唐装的斯文老人,一个是杵着拐杖的慈祥老妪。
斯文老人厌恶地看了风信子少女一眼,
“自欺欺人的家伙。再美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你的恶臭味道。我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慈祥老妪呵呵一笑,
“风信子。一个人的美丑发自内心,不由皮囊所决定。难道,这一千多年来,你都没悟出这个道理吗?”
“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风信子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那副皮囊都快掉下来了。
她赶紧把皮重新贴上去,然后硬笑着说,
“不能动怒,动怒会变丑。”
斯文老人冷哼一声,
“我早该一拳打死你了。留你活到现在,简直是人间孽畜!”
慈祥老妪拐杖一点一点,
“风信子。作为影人,本就不应该参与人间世俗。你却一再糊涂搅弄。纵使我念你修行不易,今天也不好在放过你了。免得你又去祸害那些青春少女。”
风信子哈哈大笑,
“好两个人间正道。好两个仗义执言的武林盟主。说容不得我,就要杀我……真的是,好可怕啊。”
从灵不知道这三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但看上去,他们关系不好。刚来的两个老人,一身正气,不像是什么坏人。
难道,影人里面的确有那种仗义执言的存在?
风信子语气阴冷,
“别装了。这里只有我们。装什么正派人士?还是说想找个由头把我干掉,然后独吞这枚硕果?真是这么想的话,来吧,来试试。看看你们两个正义人士,能不能处理掉我这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斯文老人怒吼,
“混账东西!”
慈祥老妪,
“适可而止,风信子!”
风信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嗤笑一声,
“来啊,快来杀了我。”
斯文老人看向慈祥老妪,
“仙姑,你怎么看?”
老妪笑道,
“还是由道长决定。”
斯文老人又看向风信子。三人迅速进行了激烈的眼神交锋。
从灵心里一沉……她本以为,这两个看上去一身正气的老人是来帮自己的。但现在看来……分明就是一伙的!
过了一会儿,斯文老人说,
“念在你修行不易……暂饶你一回。”
慈祥老妪也感叹说,
“现在不是我们妖怪闹事的年代了。是该收敛收敛。”
风信子眯起眼睛,
“坟仙姑和千云道长不愧是仗义执言的正道!我这种妖魔鬼怪佩服得五体投地。”
斯文老人点头,
“既然如此。一果分三。谁能成仙,就看各自造化了。”
慈祥老妪说,
“是正解也。”
风信子阴狠地看了他们一眼。虽然想独吞……但是,这两个老不死的却是太难对付了,
“我也没意见。”
随后,慈祥老妪眼涌金光,
“点魂……分!”
瞬间,从灵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把自己的精神撕成三份。
精神上的疼痛远超身体。
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满是刑具的地狱里,被一万只恶灵啃噬和折磨。
然而,她毫无办法。一点力都使不出来。
精神一点点被撕开。
从灵再向三人看去。哪里是什么美丽少女、斯文老人和慈祥老妪。分明是一具挂着枯骨的干尸,一只豺和一头狼。它们张着嘴,吐出恶臭的噬人气息……将满口的仁义道德,满面的美丽可人变作口水,变作一滩烂肉……却妄想着,吃掉她,吃掉她,然后得道成仙……
从灵想,如果……如果我真的让这种妖魔鬼怪成了仙……那大概,我真是永世不得超生了。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害死了全家,苟活下来的蠢货而已。
所有知道那场火灾的人,都可怜我,可怜我这么小就失去了一切。但他们从来不知道,那场火本就是我点的。
两岁的我,调皮地玩着打火机。点燃了沙发……烧得很快很快,父母还有姐姐,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父亲用最后的力气,把我扔出窗外。还好,家在三楼,又掉进了花坛里,只擦破了皮肤。
我活了下来。
甚至,还活到了现在。
现在……大概,就是我为那场火赎罪的时候了吧。
火……
从灵想着那场火。也许是临死前的错觉,她竟然真的看到火。
灿烈的火焰不知从哪里冒起,忽然就占据了周围的一切。
她极力地睁开眼,向火焰中看去。
一只巨大的狐狸,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向她走来。它有着分列在两边的八只眼睛。每一只的瞳孔都不相同。有雪花状的,有山岳状的,有树冠状的……
狐狸走到她面前,低头蹭了蹭她。
它不会说话,但好像又说了些什么。
从灵没听清楚。想叫住狐狸。但狐狸只是在火焰之中闪转腾挪。眨眼间就消失了。
紧接着,火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的视线回到现实。
天台上,只剩下她和三堆印在地上的焦炭。
晴朗的天气,明媚的清光从天上倾泻而下。
从灵站在原地,
发呆。
远处的某个地方,黎木问,
“娜塔莎,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真是不可思议。从灵的精神里居然住着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