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开始喧嚣起来,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治安官。
现场很快就被封锁了起来。雷布尔虽然并非这个辖区的治安官,但极光城的治安管理,并非严格划分权责,所以,在出示了治安官凭证后,得以进入现场查看。
琳达的住宅几乎完全损坏,院子里的草坪出现了巨大的凹陷,地上散乱分布着少量的柔性金属结构,以及一些未被完全汽化的人体组织。不用多想,大概也知道这些人体组织是谁的。
雷布尔有些后悔告诉琳达他所推测出来的“真相”。之前,他一直认为琳达作为极光城的新型中产阶级,不会像底层人士那样过分追求对抗精神,会更加理性但对待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她远比想的要极端。不好说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失去理智的母亲会做出来的事。
雷布尔觉得,一個失去理智的母亲,的确有可能激愤杀人,但使用管制爆炸物,毁掉现场算什么?这分明是恐怖分子的行径了。而且,就爆炸物的波及范围,以及杀伤力看,绝非小作坊制作的普通炸药,大概率是那些大型军工企业的作品。
琳达是从哪里搞到这种军用爆炸物的呢?
雷布尔发觉,自己把琳达想的太简单了。这个女人,也许并不比那个器官猎人更加安全。
做了一些记录与汇报后,雷布尔离开了现场。他打算先以私人身份,尝试去联系琳达。
……
回到住的公寓后,雷布尔第一时间联系了琳达。他本以为琳达在做出这种事后,大概率会隐藏一段时间,联系不到她。但比较意外,第一次通讯,琳达就接通了。
“喂,雷布尔先生,下午好。”
通讯器传来琳达颇具成熟女性魅力的嗓音。
雷布尔是个比较敏感的人。仅从说话的语气,他就意识到,现如今的琳达,也许从“母亲”的角色里抽身出来,做出了一些改变。他稍微犹豫了一下,问,
“琳达女士,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杀了个人,炸了栋房子。”
简明的回答,让雷布尔如鲠在喉。他开始坐立不安,不停地变换姿势,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呢,雷布尔先生?”
雷布尔有些认为是自己贸然的决定,改变了琳达的生活,
“我欠考虑了,应该等事情更加明了,再告诉你那些事。这本该是作为治安官的我的职责,却转移到了你身上。对不起,是我误导了你。”
琳达笑了一声,
“如果你曾听过‘布莱克’临死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你一定会认可我的做法。烂透了,雷布尔先生,这座城市烂透了,这个世界烂透了。”她的声音愈发低沉,“我早该祈祷有一天,神来到这个世界,用炽烈的火焰,烧尽一切。雷布尔先生,我看到了神。你相信我说的话吗……我看到了神。”
雷布尔不知所措。琳达此刻说的这些话,像极了那些狂热的宗教分子,甚至是邪教徒,
“琳达女士,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会找到那个器官猎人的。我会为你报仇的,雷布尔先生,感谢你,感谢你向我说明,让我明悟。”
说完这句话,琳达直接切断了通讯。
雷布尔再尝试联系,已经联系不到了。他来到公寓的阳台,向外望去,层叠起伏的钢铁霓虹建筑群,在一片迷蒙之中闪烁,偶有雷声传来,闪电炸开,中心区域高楼上的巨大避雷针,迸射末日般的灾难电光。
暴雨侵袭城市,乌云盘旋在窗外。
……
暴雨连绵三日不停,给极光城的疏水系统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好在这是一座沿海城市,不至于闹得交通瘫痪,生产停摆。
主城区域,中心地段,七号尖塔公寓34楼02室。
蝉从外面回来,刚一开门,立马就被期待且急切地问询声逼到角落,
“有消息吗?”
法伊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自从跟父亲戈斯失散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她无数次尝试过用通讯器联系戈斯,但每一次都无果。她时至今日,到这一刻,都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犯下了怎样的事,理所当然地以为联系不到父亲,是因为他正陷入困境,而不是担心暴露位置,拒绝与她联系。
这当然不是戈斯抛弃了法伊。而是戈斯清楚,要确保法伊的安全,他一定不能被找到。一旦他被找到了,那法伊作为筹码,就失去了意义。
法伊一个学院派,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当然无法理解这些。
蝉手中拿着一些事物和日用品。她没有立马回答法伊的问题,而是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外套,换了鞋子,擦了擦头发。
这些行为,让法伊着急无比。
蝉收拾完后,依旧没有回答,而是问,
“我买了浓缩营养液,以及普通便当,你要吃什么?”
法伊央求着说,
“求求你了,蝉小姐,告诉我吧,我的父亲,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蝉依旧沉默。她坐到沙发上,拿出一支浓缩营养液补剂,一边吸吮,一边问,
“法伊,你知道你的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
法伊毫不犹豫地说起了她“记忆”里的父亲。
一个成功的,照顾家庭的,但被陷害了的商人。
蝉听了后,笑了一声,
“这跟我们调查的,似乎有些出入。”
“出入?”
蝉划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小臂,一抹蓝光掠过,然后说,
“关于你父亲的资料,已经发到了你的通讯器上,自己查验一下吧。不过,在查验前,先做好心理准备。”
法伊对父亲的形象坚信不疑,绝无犹豫,打开通讯器开始查看。
当看到关于父亲戈斯的一切信息时,她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箱子里,不断有水灌入其中,直至完全将她淹没。那种无与伦比的窒息感,几乎摧毁了她的一切心理防线。她本该去怀疑这份资料的真假,但资料里的细节,甚至真实到,连她跟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毫无不同。
那个伟岸的形象被撕裂,瞬间变成了最令人憎恶的阴影。
器官猎人,这座城市最能与恶魔挂钩的一批人……父亲戈斯,是一名器官猎人。
法伊崩溃了。
她的崩溃不是声嘶力竭地哭喊与痛斥,也不是宣泄式地打砸物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干涩到发红发肿,都没有眨一下眼。
过了几分钟后,她开始干呕。她已经一整天没进食了,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但控制不住的干呕,让她的腹腔痉挛程度不断加深。很快,她开始吐出黄绿色的胃液和胆汁。
蝉坐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她,并未施以援手。
直到法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体失去支撑力,瘫倒在地上时,蝉才起身将她搀扶起来。
法伊抖得厉害,像是身处极寒之中。
“可怜的孩子,我相信你的父亲即便如此,也一定还是爱你的。”蝉轻抚法伊的背,她轻声说,“他为你提供最优渥的条件,保护你健康成长,不让你接触他所在的黑暗世界。他一定是爱你的。一定是爱你的。”
可虽如此,每一个“爱”字,都像一把尖刀,戳进法伊的心脏。
法伊无法不去认为。她所得到的一切优渥条件,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研发环境,最好的生活……支撑这些“最好”的一切的金钱,全都来自于父亲戈斯割下的一个又一个器官。
促使今天她成就的,是浸泡在保养液里的肾脏、心脏、肝脏……
未经历过苦难的法伊,秉持着普通工程师的纯良,天然以为一个人成为器官猎人,是这个人本身的错误,而不会顾虑到环境本身。
一个人犯罪,可以说是人的问题,但当犯罪成为一个社会的普遍问题,那……
而最令法伊无法容忍的是……父亲戈斯不止一次向她说明,要远离那些地下黑暗世界的人。不止于此说,器官猎人,器官商城,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痛点。
难道说,正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器官猎人,才深知那是多么不齿的行当吗?
“不!”法伊嘶声喊道,“我不需要,不需要他的爱!”
法伊失去了一切,什么都不剩了。
此刻,蝉的怀抱,成为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当一样事物,成为一个人唯一的安全感来源时,这样事物,自然将被迷恋。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个被保护得太好,品性纯良的人呢?
一对棕黑色的眼睛,映射出某种深邃的思考。蝉拥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独特魅力。她低声对法伊说,
“法伊,你要拯救你的父亲。”
“拯救?”法伊憔悴的脸上,覆盖着迷茫与恍惚。
“你的父亲,是否真的是个恶人呢?邪恶的到底是他,还是极光城,乃至整个世界,糜烂的精神呢?”
“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相信,你的父亲是被迫成为器官猎人的。因为,他那么爱你,怎么会容许自己一身污秽之时接触你呢?法伊,正是因为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缺乏爱意,才会变得如此悲惨。人们以为柔性金属技术的出现,实现了生产力的跨越,可事实上,这消除了生命本身的意义,把生命变得无比廉价,以至于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蝉小姐。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法伊无比痛苦。
“因为,你可以成为那个改变世界的人。”
“我?”
“是的,你无与伦比的智慧,可以让世界实现真正意义上生产力的跃迁,而非柔性金属带来的虚假繁荣。”
“可莪什么都不懂……我甚至没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欺骗与谎言之中。”
蝉抚摸着法伊的右手手臂。她的指尖,顺着法伊的一条神经化动。顿时,法伊感到一股酥麻,像是手肘撞到了桌角。
接着,一阵窸窣声传来。法伊惊讶但发现,被自己藏起来的那条赋能式机械臂,主动钻了出来。
“蝉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蝉眼睑稍垂,显出一股慵懒的气质,
“法伊,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
法伊几乎完全从被父亲欺骗一事中脱离出来。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蝉身上。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蝉小姐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神秘。可那种对蝉的信任与依赖,又迫使她深陷于一种服从性的迷恋之中。
法伊失落地说,
“这本来是我最新的作品。一直想跟爸爸分享,但一直没有机会。”
赋能式机械臂,随着她的动作,同步做出相同的动作。
蝉眼中闪烁亮光。一般人兴许无法理解这种同步的意义,但她能理解。现在,市面上,任何一种神经同调同步产品,都宣传做到了完全同步,但实际上,依旧存在着毫米级的差别,好一点的产品,可以将差别缩减到微米级。在可预见的未来,也许能缩减到纳米级。
但是,不论怎么缩减,都绝无法实现真正的完美同步。
而法伊,做到了。
蝉不理解她是怎么做到的,但能识别出来,她就是做到了。
毫无疑问,这是神迹。
蝉很清楚,完美的神经同调,就像永动机一样,是绝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实现的。法伊却能实现这一点,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启示,正如她得到了那个盒子一样。
“蝉小姐,你认为这个可以改变世界吗?”法伊很是困惑。
这支机械臂,只是她花了两周的时间做出来的,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蝉问,
“你知道完美的神经同步,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法伊的困惑,更加让蝉确信,她是受到了启示。
“意味着不受世界上一切公理的束缚。意味着可以像上帝一样,面对整个世界。”
“上帝……谁是上帝?”法伊问出了一个孩子般的童真问题。
正是这个问题,让蝉陷入某种苦恼之中。
她站到一边,艰难但思考,
“我不知道谁是上帝,但我知道,一定有上帝正在观察这个世界。”
“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法伊并没有天主教一般的信仰。她虽然说不上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更倾向于认可物质世界。
蝉仰起头,看向窗外的暴雨天空,
“因为,这个世界正在被上帝定义啊。”
她也想知道,上帝到底是什么?也想用上帝的方式,来看一看这个世界。
她看向法伊,
“法伊,唯有你,能铺一条通往上帝之路。”
法伊当然无法与蝉共情。不过,她相信蝉。
直到深夜。
在这个难以安眠的夜晚,随着一道冰冷的提示音在脑海响彻,法伊开始理解蝉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正在被上帝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