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甘·琳达压低自己的帽檐,从匆忙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她受够了那些惊慌与恐惧的表情和眼神,只想尽快远离这场灾难。
一种还没有名字的传染病,在极光城爆发了。
梅甘·琳达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感染这种病。她只想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尽可能地完成自己的事情。
她要找到那个人。那个毁了她的家庭的人——戈斯·迪恩。
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真正残害女儿莉兹的器官猎人,就是戈斯·迪恩。因为,除了他之外的其他顶尖猎人,全都被她杀了。
从一开始下手时扭扭捏捏,到现在,凭着一個不对劲儿的眼神,就能痛下杀手。
没有人知道梅甘·琳达这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迸射的鲜血与保养液,时常溅在她身上,有时候甚至会落在脸上。她不是没有能力去躲开。但似乎死去的猎人的血液,能够让她更加清醒,以至于不沉迷在这场狩猎游戏里,自始至终直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但是,戈斯·迪恩在哪里?
只有他了。
梅甘·琳达远离人群,站在车站前的空地上,摇头望着天空。
小雨下个不停,天空阴沉,伴随着闪烁的霓虹灯光。极光城的气氛变得压抑、恐怖。因为身体遭受传染病侵袭,身体逐渐僵化的哀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医疗体系已经完全崩溃。时代的科技,似乎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毫无反抗之力。
比起灾难,这更像是上帝的惩罚。就因为人们不再信仰上帝,而是追求对抗与自由了吗?
一个匆忙的身影忽然出现,擦着梅甘·琳达的肩膀走过。梅甘·琳达低头看去,那个身影已经走远了。她感受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正打算细思,有一道急促的步伐从身后前来,
“小姐,请问……”
梅甘·琳达的思绪被打断,她回过头,看到一个东方面孔的中年男人朝自己这边走来,
“小姐,请问你看到一个身穿灰麻色衣服的男人,从这边经过吗?他状态较差,受过伤,左边身体稍稍往下倾斜。”
梅甘·琳达心有所动,细致地问,
“状态差,受伤的男人,今天可不少。你能具体描述一下吗?”
“不,小姐。我无法具体描述。十分感谢你的帮助。”
男人说完,迅速离开了。
梅甘·琳达看着男人的背影,敏锐地察觉到,他是个身份不一般的人,虽然从头到尾看上去都很普通,但隐没于无形处的气息、目光、手脚姿态,都是训练有素的人才能做到的。而且,他一定使用过一些特殊能力,身上留下了某些特别的味道。
那种味道,梅甘·琳达只在一个地方感受过,《无限》的副本。
他是个《无限》玩家?在现实的本职工作可能是……侦探?特工?杀手?猎人?赏金客?破坏者?
都有可能。
梅甘·琳达进一步去想,他在追谁?刚刚那个与我擦肩而过,转瞬即逝的人吗?
她的大脑开始兴奋,思绪变得异常活跃,回忆之前擦肩而过的经历,“身材普通、步伐轻巧、身上有血腥味,还有……一种武器的味道,赋能式武器吗?他体表,尤其是手掌皮肤上的痕迹,像是使用赋能式武器留下的……另外,他可能作了伪装。”
梅甘·琳达从十分有限的信息里,做出了这样一番猜测。
这份猜测,让她又升起一种想要亲自去验证的心理。
“我有些亢奋了……”
很快,她对自己的猜测予以肯定。接着,她行动起来,追随着他们遗留的气息向前。气息搜寻,是她在《无限》之中获得的能力,凭借着这份能力,没有任何一个猎人在她的狩猎下逃脱。
……
迈卡斯·索恩一夜未眠。不止是同巴克·尼尔森分享了那些“秘密”的原因,还有忽然爆发的传染病一事。作为极光城最庞大的生命科技公司之一,红龙生命第一时间被告知这件事,于是,高层连夜召集各负责人讨论研究。
迈卡斯·索恩并未出席会议,但旁听了整个会议的全程。
在众人几乎都认为,这是一起关于柔性金属,潜伏已久,突然爆发的传染病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迈卡斯·索恩脑海中浮现——
传染病攻击的是柔性金属。而谁,最讨厌柔性金属呢?
黄婵。
她一直认为,柔性金属让这个世界不可控制地崩溃下去,朝着最坏的地方滑落,剥夺了人类作为生命,最珍贵的“思考”。
她憎恶柔性金属。她想要改变。
这突然到来的传染病……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红龙生命的会议内容,在迈卡斯·索恩有此想法后,就变得索然无味,毫无意义了。他再一次感受到,思考着与不思考者之间的差距。这些看上去位高权重,身价高昂的上层人士,在真正的问题面前,渺小得像蚂蚁一样。他们所做的任何努力,都被打上时代的烙印。时代是怎样的,他们就是怎样的。他们无法改变世界,无法定义时代。一切的行为,都像是程序代码,无论如何都跳不出既定的框架。
在过去,迈卡斯·索恩一直坚信,时代是由全体人类共同推动的,每一个时代的变迁,每一次生产力的爆发,都是无数个变化共同堆积起来的大变化。
但现在,感受过所谓的“启蒙者”,见识过黄婵那神秘的能力,坚定的想法很难继续坚定,如今,这场突然爆发的传染病,击垮了他过去的一切“坚信”,再一次深感自己的渺小,而想要成为先驱者,成为变革者,似乎又不得不违背初心。
晨间,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令他煎熬的困局。
那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雾”。迈卡斯·索恩只能将其描述为“雾”,无法再更深入地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团“雾”说,
“这不是启示,只是必然的相吸。你无力改变作为普通人的‘命运’,既定的事实无法成为你的武器。而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充当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在尘埃落定后,收拾残局。”
迈卡斯·索恩问,
“你是谁?”
“我遵从启蒙者的意志。”
“我能做些什么?”
“静下心来,让我为你选择。”
迈卡斯·索恩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能否静下心来,但当他有着个想法的瞬间,一切的思绪就全部被抹平了,随后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变成了“第二意志”。
“第一意志”当然是那团“雾”。
……
自极光城爆发的传染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传播到了世界的其他地方。
这颗名为“卡亚”的星球,像是被诅咒了,一夜之间,改换了模样。
柔性金属不再是人们趋之若鹜的时代之物,而是疾病的温床,是沉默的刽子手。
卡亚的其他大陆,相继以点对点的方式,爆发传染病。随着时间,世界上只要有柔性金属的地方,都伴随着疾病的滋生。
经济与科技的文明之巅——极光城,都对传染病束手无策,其他地方,自然只能任由其肆意破坏这一百年来,依托柔性金属建立的一切成果。
被时代褒扬的“对抗与自由”精神,在这样一场疾病的面前,脆弱不堪。
恐惧到极点的人们,想法设法把自己身体里与柔性金属有关的任何东西拿出来。一条手臂,一颗肾脏……而那些一旦拿出来,身体就会崩溃的东西怎么办呢?疾病所附带的痛苦感受,让他们走向极端。
是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不知为何物的疾病,并不会杀死他们,但会让他们陷入精神与生命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这份痛苦不会让他们陷入休克,反而会让他们亢奋、清醒,以最好的状态去感受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以及剧烈疼痛的感受。
这个时代,“人类的弱小”几乎不会出现在任何主流文化里。大家都宣扬人类的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柔性金属给予了他们征服一切的信心。
可现在,柔性金属不能征服传染病,反而是传染病的唯一攻击对象。
“弱小”的种子,无可阻挡地再一次在人类的认识里生根发芽。他们无法依靠自己,最强大,最神圣的柔性金属无法拯救他们。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词——神。
“神啊,救救我吧。”
这成为了每一个感染者的心声。
但,谁会是他们的神呢?
这个问题,也许有很多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最终,只会有一个“神”。
“蝉小姐真的相信神吗?”
法伊看着窗边的黄婵,黄婵看着窗外的天空。
黄婵反问,
“为什么不信呢?没有神的话,我是从哪里得来特别的能力的呢?”
法伊转过头,平静地看着素白无装饰的墙壁,
“蝉小姐为什么不问,我到底在那个盒子里看到了什么,又在那道闪电里看到了什么。”
“只要你知道就够了。”
“这不正确。”
第一次看到法伊反对自己,黄婵有些在意,转过身,来到她身边坐下,
“哪里不正确?”
“你做了很多,有资格知道一切。为什么要以如此的态度看待这件事呢?你难道毫不在意,那突然出现的传染病,到底是什么吗?”
“有些事情,知不知道没区别。因为,你哪怕知道了,哪怕不顺你心意,也无法去改变。你只能告诉自己,那是既定的事实,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会有必然发生的事情,蝉小姐也不在意吗?”
黄婵棕栗色的眼眸稍稍变化。瞳孔的形状变得有些不规则,
“法伊,你很想表达。但,你是想要表达你自己,还是想为我表达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蝉小姐对我很好,我应该告诉你一些我看到的秘密。”
“可是,我不愿意听呢?”
“为什么?”法伊十分不理解。
黄婵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明亮的双眼逐渐收敛光芒,变得无神而空洞,
“我害怕那个秘密是美好的。”
“害怕……为什么会害怕美好?”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留恋不舍,以至于忘却来去。”
“蝉小姐的话,太复杂了。”
黄婵细声说,
“过去的某个宗教里,有一个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概念,叫做‘如来’。‘如’什么?怎么‘来’?‘来’的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来‘来’……很多问题我都不懂,以为靠着时间的消没,最后总能靠着经验去理解。可时间越长,我越是无法理解。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不需要去思考什么是‘如来’,只需要知道,如世界的一切,来了即可,稍后,再挥手离去。”
“更听不懂了。”
“呵呵……”黄婵笑了笑,“我其实没跟你解释。就当我自说自话吧。”
“蝉小姐。”法伊蹙起眉,“我以为莪们关系变得更好了。我想跟你分享,就像每个女生都会跟好朋友说起小秘密那样。可这总是很困难。”
“如果你真的很想说些什么,那就告诉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必然发生的事情’吧。”
法伊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一亮,整个人如发生改头换面的变化,
“因为‘世界的底层运行逻辑’是可以调整优先级的!优先级越高,发生的概率越大,如果高于其他全部事件的优先级,达到‘最高优先级’,就必然会发生!”
“像计算机程序那样吗?”
“没那么简单啦,不过很相似。不如说,这个世界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的,有一套既定的规则。一切事物的运作,都在这套规则之中。”
“生命,也是精心设计出来的?”
这个话题,让法伊高涨的情绪落了下来。她蹙眉点头,
“是的。那道劈中Z的时代闪电,就是规则缺漏的结果。只不过,Z的认知能力被限制了,无法看到更加深层的一面。”
“这么说来,你的认知能力,不被限制?”
“哎……这就是那个魔盒给予的一切。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像是一场梦。”
黄婵忽然起身,走向窗边。
法伊失落地说,
“蝉小姐,你又不想继续听下去了吗?”
黄婵摇头,
“不。是有客人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