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卡佩妮个子高挑,气质端庄,颇像名门出身的大小姐,在学校里很受欢迎,从校门口开始,走几步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总是礼貌地回应,不会忽视任何一个人的“早上好”。
弟弟卡柯尼,在姐姐的光芒下,就显得有些默默无闻了。不过,年龄还小的他,倒是对这种事不敏感,一点都不在意。姐姐在前头,他在后头特别活跃地跟黎木介绍他们的学校。
这所学校是公立的,虽然是公立,但绝不意味着教育质量差。事实上,第九扇区对教育资源的分配,相当均衡,在高度理性的维持机构的治理下,极少会出现因为配套条件不同而出现的资源倾斜问题。所以,姐弟上的这所学校,即便处在该交互段较偏的地方,也依旧是一所十分优秀的学校。
他们正在见证者新区工作的父亲,就是这所学校出身的。
不是同一個年级,到了教学楼后,姐姐卡佩妮就跟他们分开了。卡佩妮很懂事,分开前还特别有礼貌地跟黎木道谢,感谢他愿意满足弟弟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
学校的家庭活动日,虽然带着“家庭”二字,但其实家长的参与度并不高,挺多孩子身边都没跟着家长。倒更像是新学期的联谊会,学生们聚在一起,相互交流……对于低年级来说,就是不用上课,跟小伙伴玩闹的一天。对于高年级来说,是组织各种社团小活动,节目表演,充分表达自己的时候。
卡柯尼的那些个不相信有黎木这个人的小伙伴,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刻薄的孩子。跟他们接触后,黎木立马就明白,他们也跟卡柯尼一样,对在无限宇宙自由旅行的观光客,有种特别的崇拜和向往。所以,他们聚在一起,一听了黎木那些“观光旅游”的奇闻轶事,立马沉迷其中。
到最后,黎木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个故事大王。想想也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能有多少复杂心思呢?不过是学习、懵懂、玩耍、怀揣着一颗好奇心探索世界……
黎木很快就成了孩子王。好几个班级的小家伙们,都听说6-A班来了个特别厉害,特别帅气地无限观光客,都想见识一下,听那神奇的无限故事。很快,6-A班的教师里里外外就挤满了人。
被如此多充满探索欲的目光盯着,黎木颇为无奈。学校也很快介入此事,那么多孩子挤在一个教室里,危险系数不用多说。只是,令黎木意外的是,学校十分开明,并且执行力极高,半个小时内,就给他专门安排了一间大礼堂,并诚邀他为学生们分享那些无限故事。
这让黎木觉得怪怪的,想着我今天只是抱着散散心的态度来的啊……咋变成得跟受邀来表演节目的差不多呢?他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后,学校校长甚至亲自出面邀请,好话一阵说,真情实感,完全没有半点假。到这种地步,他也就不再拒绝了。
也许,并非只有孩子们对无限观光客的故事感兴趣,大人们也不例外。
“一位无限观光客来到学校了!”
消息不胫而走,在得到学校承认后,变得格外火热。一时之间,大礼堂里座无虚席。这学校最大的礼堂也实在是够大,居然容纳下了所有年级,共两千多个学生。
站在讲台上那一刻,望见下面两千多双眼睛的期待与好奇,黎木心里异常宁静。做好准备,理好思绪,他开始了。他的故事,绝非校园演讲家那些满是教育意味的故事。曾是学生的他很清楚,学生们习惯了被教育。任何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旦沾染了说教意味,都很容易变得无趣。
回归故事的本真,是他所擅长的。他以一种特别的视角,特别的口吻,将自己从故事里拿开,制造出听众身临其境的感官。任何一种讲述,都远不及亲身体验。这不需要用多么神奇的力量,更加用不到支配者的手段,仅凭他对一个世界,一个事件独特的理解,就能做到。
在一场盛大的感官体验中,黎木讲完了故事,悄悄退场。等学生老师们回过神来时,讲台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也许,对大部分学生而言,黎木所给予他们遨游无限的体验,都像是一场梦。不过,那份独特的感官体验,绝无半点虚假。对学校而言,这一次的家庭活动日圆满结束。今天将会成为学校里口口相传的故事,是可以用来给新生炫耀的资本,也许再过些年,会成为一个神奇的校园传说。
裂隙地很小,不过水星的表面积。裂隙地又很大,容纳着来自不同世界,不知几何的生命。分布在不同维持域的生命们,其实很难与其他维持域的生命接触,而同一个维持域,不同扇区,也是这样。毕竟,生命的差异所需求的环境,就注定了,他们彼此接触是成本很高的一件事。
所以,即便大多数生命,都知道这个名为裂隙地的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生命与文明,但他们大多终其一生,也只会跟与自己相同的生命接触。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都是如此,遑论不同世界的无限宇宙呢?
这就是黎木这位无限观光客,十分受欢迎的原因。他们太需要见到真正来自无限宇宙的奇闻轶事,以验证从维持机构的教育里学到的知识。
学校的校长,为黎木讲述了原因。校长是一名优雅的女士。她对黎木表达了十分诚挚的感谢,特别想让他再多待一天,让那些基本一生都只能待在第九扇区“人与类人生命”交互段的孩子们,有更多的机会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尽管她很有诚意,还给出了丰厚的回报,但黎木还是拒绝了。
黎木很乐意体验一次故事家的身份,但绝不打算真的扮演这个身份。对他们而言,他是一位无限观光客,每一个故事都特别珍贵。但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些什么。
校长表达了十分的遗憾,但并非无礼之人,没有过分追求。不过,她还是对黎木承诺,本校一直对他开放。
他们浓烈的热情,让黎木感受到了生活在裂隙地的人,与其他世界的人不同的地方。裂隙地的人,不论上下,都有一种强烈的“往外走”的渴求。他们并非厌倦自己的故乡,而是更加向外盛大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这是一种世界性的焦虑。
“黎先生,你在想什么?”
放学回家的路上了,只有黎木和姐姐卡佩妮。弟弟卡柯尼今天可是在小伙伴们面前狠狠地神气了一把,正跟他们一起回家,把自己从黎木这儿听来的其他故事讲给他们听。
十三岁的卡佩妮,有着一份纤细的少女心,总是能注意到身边人的情绪。这也是她受大家欢迎的原因之一。
“没什么。”黎木问,“佩妮,你有多久没见过你的父母了?”
卡佩妮扶了扶斜挎的书包,想了一下,
“应该有十年了吧。我没多少印象,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很小。柯尼就更小了,那时候才刚会说话。”卡佩妮很爱她的弟弟,每次说起自己的时候,都会顺便说一下卡柯尼。
“想他们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想。如果我想他们,他们会很开心的话,那我就是很想他们的。应该也不会不开心吧。”卡佩妮很难说清关于父母的事。她笑了一下,“不过,我很自豪有那么厉害的父亲母亲。”
“他们都不回来看你们,你还自豪吗?”
“嗯。他们在见证者新区,在为全世界而奋斗!就算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也是让我自豪的父亲母亲。”
黎木遇到的每个人说起见证者新区,都会自豪地挺起胸膛。那个地方,俨然成为了一种铭刻,一种精神图腾,绝不亚于通俗的爱国主义。他思考着什么,一时之间有些走神。
卡佩妮好奇问,
“黎先生不知道见证者新区吗?”
“我第一次来这里。”
“要我为你讲讲吗?”即便只是个初二的学生,让她说起见证者新区,也一定是娓娓道来。尽管黎木已经了解过见证者新区,甚至某种程度上,比这里的原住民还要了解,但他仍旧愿意听卡佩妮讲述。这个女孩子讲起那里的故事时,特别有精神,身上都好像罩着一层光辉。
回家的路上,卡佩妮变成了讲故事的人,黎木变成了听众。
秋来暑往,秋去冬归。
转眼间,黎木已在卡金芙女士的旅舍里生活了半年。他俨然成为了他们的半个家人,也许对两个孩子而言,他已经是家庭的一员了。学校的经历过后,他便深居简出,只偶尔会跟两个孩子一起去第九扇区的其他地方旅行。第九扇区不小,不同的地方,分布着不同的人种文明,自然有着不同的人文景观。
那次学校的经历,让他的名声在这片区域的维持机构也传开了。时常会有维持人员前来邀请他参加一些活动。他当然都拒绝了,久而久之,他们便不再执着追求,充分保障他的权利,不受侵扰。在这方面,维持机构做得很好。起码,绝不会有乌泱泱的记者前来采访。
平静的生活,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破了。
这天上午,黎木正跟“呢喃”讨论广泛流传于裂隙地的一种哲学观念——加格列宇宙空心论。加格列是裂隙地历史上的最伟大哲学家的之一,哲学地位相当于地球的柏拉图。虽说是哲学,但他的宇宙空心论,绝不是凭空想象的产物,而是某种程度上洞见了真正宇宙智慧的一种观点。
在与“呢喃”分析宇宙空心论时,他们有观点不同的地方,但都认为加格列一定是一个类似于脑域之主那样,拥有绝对智慧的存在。只可惜,这位智者已然泯灭在历史之中。若要与他相对交流,恐怕只好像在卡亚星那样,去历史里走一趟。但裂隙地的时空,可远比卡亚星要严密,黎木还不想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
外面突然变得闹哄哄的,依稀能听见卡金芙女士颤抖的声音。
黎木穿过庭院来到旅舍里,只见一群旅客挤在一起,正看着挂在旅舍一楼墙上的电视。他们表情或凝重,或震撼,或惊惧,或迷茫。卡金芙女士站在最前面,肩膀抖个不停,嘴里不断发出无意识的呜咽声。
而电视里正报道着一则特别的新闻——
昨夜,裂隙地见证者新区,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坍塌事件。
并非通俗意义上的建筑坍塌,地形坍塌,而是极其惨烈的空间坍塌。见证者新区整个地区都是自虚空、混沌里开垦出来的全新时空。自建立起,就是全裂隙地所有生命,翘首以盼的未来明珠,是他们追求广袤无垠的世界的希望。
一直以来,那里都不断向裂隙地传回好消息。第九扇区的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习惯,清晨起床洗漱后,一边吃早餐,一边通过广播、电视、报纸、手机……各种媒介了解今日份的见证者新区见闻。昨天又挖了多少立方啊,又引入了什么新技术啊,又新建了什么开发站啊……
这是他们的日常。关注见证者新区,就跟关注自己的学习、工作、身体一样平常而普通。
见证者新区总是传回来好消息。每份好消息,都能让人一整天都有精神。开垦者们,先驱者们走在见证者新区的每一步,都是他们仰起头,试图从杂乱的天空里望见星空的动力。
今天,同过去的每个日常一样。大家关注着见证者新区的最新消息。
今天,同过去的每个日常都不一样。
见证者新区不仅没有传来好消息,反而是梦魇一般的噩耗。
裂隙地的维持机构,从来不会对公民隐瞒事实。这不知是好是坏。也许,他们稍加隐瞒,就能让大家度过又一个普通的日常。但他们秉持着那份理性,在第一时间,向裂隙地的生命们,宣布了这一噩耗。
低沉消极的情绪,如同阴云,迅速笼罩在裂隙地的上空。第九扇区,这座以色彩与包容的扇区,都变得格外的阴暗和冷漠,如同毫无生机的钢铁森林。
今天学校很早就放学了。
卡柯尼是哭着走回家的。姐姐卡佩妮坚强很多,一直牵着弟弟的手,但红红的眼睛,也表明了她只是强忍着泪水。
他们要比其他孩子更加伤心难过。
因为,他们的父母,就在见证者新区坍塌的那一部分空间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