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打听好了吗?多走几家,别只听一家之言。”
陆微芒坐在书房里,看向前来禀报的衙役。
上午时突然出现的告状妇人此时已经回去,因为她的状子,陆微芒已经接下,并表示会为她斟酌再三,好好处理,老妇人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回到家中等三日后的开堂。
陆微芒在听了老妇人的陈情之后,又着衙役下去调查,一天过去,衙役终于在傍晚归来。
这件案子并不是什么凶杀偷盗,也没有什么线索隐秘需要追查只是一桩简单明了的家务事,因此衙役下去走访了一天,就还原出了张家妇人状告儿子不孝的始末。
就像妇人已经出嫁的女儿所说,已故的张老头出生于一个大家庭,因为家中兄弟众多,他小时候是饿着肚子长大的,所以他从少年起,就立志要走出张家村,带着全家搬到镇上生活。这个家,当然是他成家之后的小家,而不是他出生的家。
他的出生家庭因为兄弟众多,父母偏向等问题,张老头对家中并不亲近。
为了这个梦想,他从婚后,就每日早起五更,天天第一个到地里伺候庄稼,开垦荒地,旁人家三四个壮劳力伺候五亩地就累的不行,他们家在儿子长成之前,只有他一个人,拿着一把锄头在地里从早忙到晚。
凭着这股辛勤劲儿,他养活了三个孩子,并且将三个孩子都送到了村里的蒙学,给孩子启蒙。
除了在地里忙活,他每年冬日忙闲的时候,会去各地做苦力挣钱,留下妻子孩子在家。
这就要说到张老头的性格了,他天性沉默寡言,跟自己父母兄弟话都不多,而且他自己干活儿从不强求别人也同他一般辛劳,因此他妻子自嫁给张老头,每日只在家做饭带孩子便可,惹得一众村人羡慕不已。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操劳,几十年下来,让张老头攒下了一笔“巨款”,他成为张家村几十年来,第一个不是靠读书科举,而是以农人的身份进城买房之人。
一时之间,张家村哗然。
却不知,张老头的身子早就在年复一年的透支下,伤了寿数,不过进城一年,便撒手人寰。
因为张老头在乡中口碑很好,是有名的勤劳人,因此他的两个儿子便早早娶了蒙过学的女子为妻。
要知道即使在金城之中,蒙学的女子也不多见,可见众人对于张老头的认可,竟然以殷实之家的女儿,嫁入张家。
张老头的女儿也因为蒙过学,也嫁入了金城中的一户殷实人家。
三个儿女成家立业,张老头也买了城里的房子,带着妻子儿女离开村里,进城里生活,也算是完成了他一辈子的目标。按理说,他走了也是含笑九泉的。谁知,张老头一走,在张老头光环下的妻子儿女暴露出来,妻子因为感念夫君几十年如一日的相待,想将张老头风光大葬,但是张老头的两个儿子却不愿意出这个钱,他们从小只跟着母亲生活,跟父亲并不亲近,所以他们只想一具薄棺材将父亲安葬。
张老头遗孀不肯,在跟两个儿子商量争吵无果之后,求助乡老。乡老们只觉得张老头一走,以后只跟他两个儿子打交道,人走茶凉,便劝说老妇人,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让她不要再坚持了,便听儿子的。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桩案子,若不是老妇人和她儿子犟起来,也不会将状子递到陆微芒面前。
“大人,张家以往的邻居和亲戚们说了,这张家人都是厚道明理之人,只是两个儿子分别成了亲,又天长日久的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有锅碰碗的时候,因此这次张老头的丧事,两个儿子因为积年的矛盾吵了几句,老二说父母对老大格外关照,学都让他多上了几年,若不是实在没天分,便要继续供下去。说他用了家里那么多钱,此时两人已经分家,老大应该在父亲丧事上多出些钱。但是老大并不这么认为,而是觉得两人同为父亲儿子,本来家产应该长子占大头,父亲在过世前却做主,两个儿子平分房子和银钱,共同奉养母亲。所以丧事费用也应该一人一半。因此张老头过世一个月,两个人争吵几次,都没有定下费用谁多出谁少出,最后两人一致决定,就从简办理,以后两兄弟分家,他们家墙也砌了起来。”
说到这里,衙役有些不合时宜的兴奋,“大人,您知道吗,这两兄弟做事真有意思。城里的院子坐北朝南,他们将院子砌出两道墙,三间北屋分成三份儿。中间那间屋子是老太太的。谁若是哪个月奉养老太太,老太太便去谁家如厕,您说,他们这样,是不是也是绝了?”
衙役像说八卦一样,戏言两个儿子的分家趣事,陆微芒听了却笑不出来。
人生悲喜并不相通,旁人家的生死外人看到的却只有八卦。
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少年,立志要带着全家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子,进城讨生活。他的人生梦想,在他死之前终于实现了。
这么一个值得敬佩的老者死去,不到家人闹起来,外人也只剩看热闹了。所以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又能留下什么?
陆微芒不知道该为他鼓掌,还是为他可惜。
“你去将老张头的两个儿子带过来。”
陆微芒跟面前的衙役说到。
衙役脸色有些为难,“大人,咱们定下的开堂断案的日子在明日,今日您宣他们,他们恐怕也不会来。”
衙役顿了顿,又接着道,“这两人小时候都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儿,如今在杂货店当伙计。其中张家老大因为学问出众,被掌柜的看重,想着重培养。而且卑职去找张家两兄弟了解情况时,他们说了,说他们每日都有事要做,并没有违反律法,所以咱们无权随意传唤,等开堂之时,他们自然会到。”
陆微芒一笑,“果然是读过书,应付起衙役来也是有理有据。”
衙役点头,“是啊,大人。这件事说到底是家务事,咱们衙门不好插手。这张老头父母早亡,他和兄弟们也都感情凉薄,没人替他出头,张老妇人按理应该夫死从子,所以从原告方面来说,无人可以名正言顺的为他鸣不平。何况,若是那张老头还在,恐怕也会选择丧事从简,毕竟他一辈子俭省惯了。”
陆微芒点头,突然想到,“这张老头是怎么死的?”
衙役一愣,“好像是得了恶疾。”
陆微芒追问,“从得病到去世,过了多久?”
衙役回想乡人的议论,“听说是半个月,当初他一吃饭就吐血,被送到医馆,大夫都说他底子耗尽,命不久矣。所以他也没怎么治,就在家里虚弱而亡。”
陆微芒了然,“也就是他并不是突然死去,那他临终的这半个月,有没有交代如何办理自己的后事?”
衙役又回想一番,才终于说到,“这一点知道的人很少。张老头在城里得了恶疾,消息传到村里,他的亲戚兄弟还没有抽出时间来看他,他就已经走了。而且他两个儿子每日上工不想轻易停下,便只等父亲死后,才请假回家料理丧事。所以他临终前,只有妻子在身旁。她妻子说,张老头临终前总是念叨小时候在地头儿跟着父母捡麦穗儿的日子,因此想将张老头带回村儿,风光大葬。但是他两个儿子说,父亲一辈子心心念念都是进城,所以丧事就应该在城中从简办理。”
陆微芒了然,“好了,既然张家两个儿子不能来,只能明日公堂之上断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