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看管所,冷冷清清,并不热闹。
管教对一个头上裹满了白色纱布的年轻人说:“曲亦良,钱有人替你还了,你可以出去了。下次好好的别乱拿顶,开了瓢了吧!你的东西都在这里,点点看,不少的话,就可以走了!”
曲亦良只“哦”了声,提起储物袋,也不点,转身就走,临出大铁门前,欠身给管教鞠了一个躬,头也不回出了看管所。
看管所建在远离小县城城区的郊外,曲亦良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这样,反正他所在的这个县城是这样。
两世为人的曲亦良,从来都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上辈子,他活了几十年都不知道看管所大门朝哪开,这辈子,倒是一过来便得了这一莫大的荣幸。
这个曲亦良,除了会唱那么几出戏,他也就会唱戏,别的简直算是狗屁不通。
曲亦良猫着腰,沿着看管所前的路,往前走了一截,便停下来,准备打车回剧团。那储物袋中还剩十块钱,县里出租车起步价七块,算算距离,估摸着还能剩下一两块钱。
等了一会儿,出租车没等来,倒是迎面等来了一个拉黑活的。
那人穿着粗制的迷彩劳力服,脚下蹬了一双解放鞋,头上戴着红色的安全头盔,罩了一架墨镜,脸上还捂着个防尘口罩。
看得出来,刚从工地下来,骑着小电驴就来拉活了。那人调了头,又一脚油门,再双手一刹,稳稳停在曲亦良跟前。
二人相距最近处,不超过十公分。
曲亦良摆手道:“大叔,我不坐黑车。”那人回道:“那你想坐白车?”曲亦良一听,是个女声,当即改口道:“大娘,我真不坐黑车,你再找其他生意吧!我已经叫了车。”
“好啊!曲亦良,你竟还有钱打车?”
那人二话不说,撒开车把,互相扯去十只手指穿了十一个窟窿的劳保白手套,一把夺过曲亦良怀中的储物袋,翻找出那张十块钱,揣入自己兜中。
曲亦良惊道:“大娘,有话好说,青天白日的,你怎么能抢呢?抢钱是不对的!”那人充耳不闻,直接一手端着储物袋,一手摘下口罩、墨镜,说道:“曲亦良,我看你不止脑袋摔坏了,眼睛还摔瞎了呢!”
曲亦良微微发怔,指着那人问道:“梅师姐,你的车呢?我是说四个轮子的。”梅奕直视曲亦良道:“若我还开着四轮的车,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易就出来了?小二,你记住,团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债主。”
曲亦良张口想说什么,梅奕却抢先打断道:“少废话,快上车。我是乘着放饭的功夫溜出来的,下午还有班呢!先回槐姻再说。”
这梅奕本是曲亦良在剧团的师姐,原本行二,大师哥没了后,她就自动递补成了曲亦良的大师姐。
至于曲亦良的绰号“小二”,是老团长起的,不是按照排行,因为曲亦良行四,也不是按照年龄,反正莫名奇妙就在团里叫开了。
曲亦良默默爬上后座,四处没抓手,又不好搂着师姐,正为难之时,梅奕反抓着他双手勒在自己腰间,并笑说:“看来真长大了?知道丑了?就是你这脑子除了唱戏,能不能多想想其他事!真有发财的道,人家凭什么找你?”
曲亦良被训了,并不恼,反而绝得无比亲切,看来是团里私下凑钱还清了他借的外债,被他借钱的人才肯签字放他的。此种有人给自己擦屁股的感觉,是曲亦良之前从没感受过的。
反正师姐骂的是那个曲小二,又不是这个曲亦良。那个曲小二的确该骂,不仅梅奕骂得,曲亦良忍不住,也在心里骂了起来:
呸!没脑子的戏呆子。
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什么海外能投项目,说是按日返息,到期还本,你最多只能拿出十万块,怎么敢乱加杠杆,四处举债,借了一百来万的?
说你没财运光顾都是轻的,你简直就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你图的是人家的利息,人家惦记的是你的本金!
这特么就是骗了骗!
你活该被骗得倾家荡产,活该被拘看管所。
骂归骂,曲亦良在十分不屑中,还是有一分敬佩曲小二的。
因为,没人知道,他四处想法搞钱,是为了排戏,为了救活槐姻剧团。不成想,却向社会缴了一笔不菲的受教育费用。
梅奕载着曲亦良穿过一条幽深狭长的窄巷,在槐姻剧院后门停下。梅奕催道:“你一个人上去,我要回去上工了。单师妹,李老师,王老师她们都等着你呢!”
曲亦良默默跨下车,不等他说话,梅奕早已蹬着小电驴扬长而去,顺着小巷的另一出口消失不见。
他默默深吸几口气,踏上斑驳琳琅的铁架楼梯,咚咚咚从后门进了槐姻剧团。
这栋楼总共三层,槐姻剧团租了二楼和三楼,二楼是演出剧场,三楼才是剧团所在。曲亦良推门进去,不远处便是剧场戏台的出口。
梅奕口中的单师妹,也是曲亦良的三师姐兼地下女朋友,现时剧团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当家花旦——单雨婷,正等在出口处。
见了曲亦良,二话不说,一把拽过他,绕过后台,行至戏台入口处。
团里主胡王华捧着一碗清水,外加几片柚子叶,逮着曲亦良一阵猛撒。司鼓李青不发一言,三两下扒掉曲亦良的外套,给他套上一件戏衣,又戴了一顶插了宫花的乌纱帽。
“曲小二,团里的规矩,你比我清楚。你知道该怎么做。”
单雨婷一边说,一边将曲亦良自戏台的第一道上场口,推上台去。
啪,戏台上高灯亮起,曲亦良才发现自己周身大红,以及台中央摆放着的古朴戏箱,便心下了然。
不论是这个曲亦良,还是那个曲亦良,记忆和经验早就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一部分是谁的。
王华点燃火盆,也端至戏台上,置于戏箱前,曲亦良的肌肉记忆渐渐醒苏,几个台步闪过,早三次跨过了火盆,几个身段使完,又对着戏箱躬了几次身。
拜完老郎神,按照规矩,还必须随性唱上一段。
这槐姻剧团是个黄梅戏团,曲亦良又穿了一身红,此情此景,他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
一霎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又激动又兴奋,又好玩又害怕,抖开两只水袖,开腔清唱道: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哇好新鲜啊呐——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个个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啊——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啊——
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呐——
曲亦良本打算将剩下的“手提羊毫喜洋洋”四句唱完,不料单雨婷、王华和李青三人,在台侧不约而同突然鼓起掌来,这还不止,就连在台下第一排就坐,时常白蹭戏,剧团还得倒贴零食的几个半大孩子个个瞋目结舌,骚动起来,直嚷着“继续唱”“下面呢”。
搞得曲亦良一头雾水,心虚起来:难道这个世界的《女驸马》不是这样演绎的?可是我不记得有第二版《女驸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