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没有理他，仍然自顾自地敲打着手柄的按键，发出啪嗒的声响。她面前是一台老式游戏机，体型相当笨重，而屏幕却仅占据了那庞大的铁质外壳上不足十分之一的空间，因此，虽然是高科技的造物，反而给人一种手工搭建的粗糙感。白天，爱丽丝还兴致勃勃地介绍过，这是一种名为街机的游戏机，电子游戏最初的发展形态。

劣质屏幕释放出来的冷光打在少女的脸上，让她的脸色看起来简直比真正的吸血鬼还要苍白，双眼也毫无神采，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屏幕上的景象，机械式地敲打手柄，操控自己的角色进行战斗而已。林格站在她身后看了一眼，那似乎是一种双人对战的游戏类型，就像是中世纪骑士小说中常常描述的决斗环节一样，双方各自操控自己的角色战斗，直至击败对方为止。

但是游戏中的人物形象可比那些古板守旧的骑士要花里胡哨得多。在穿着上，男角色是标新立异，女角色则是伤风败俗，灵祈祷会的苦修士来了都要高呼一声圣者在上的程度；而发型上也各有各的精彩，远远超出了年轻人的想象力，最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他们竟然能够在动辄火焰炸裂、冰霜冻结的激烈战斗中，时刻保持自己的衣着完整和发型稳定，不可谓不是个奇迹。

由于没有人和自己一起玩的缘故，爱丽丝应该是在与游戏机内部设定好的程序对战，而打法死板的游戏程序自然无法与经验丰富的天才玩家媲美。仅仅五分钟内，林格便看到屏幕上闪过了十几次振奋人心的大字，他不认识异界文字，但已能猜到它们应该是代表着“胜利”的意思。

爱丽丝面无表情。

每战胜一个对手，她都会迅速进入下一场战斗，并没有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喝彩的意思。这是因为对手都太弱了，理所当然的胜利无法让天才玩家提起兴致的缘故吗？恐怕不尽然，毕竟从前，爱丽丝和奥薇拉或依耶塔一起玩游戏的时候，不也开心得很，据年轻人的观察，那两人可比游戏程序菜得多了。

那么，是因为游戏程序不是活人，爱丽丝就算战胜了它们，也不知道该向谁炫耀，所以觉得无趣了？或许有这样的可能性吧。林格想了想，在爱丽丝又打败了一个对手，还没来得及进入下一场战斗的时候，走到她身边坐下，顺手拿起街机上空置的另一台手柄，问道：“介意和我一起玩吗？”

爱丽丝终于有反应了，她像个人偶般转过头来，看了林格一眼，那眼神中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或者说什么情绪都没有。她又把头转了回去，默默地按下了街机操作台上的一个按钮，对战界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很多人物头像的界面，林格试着用手柄操控了一下，发现自己可以选择角色了。

于是他笨拙地推动摇杆，一个个地看过去，由于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格斗游戏的缘故，对每一个角色他都看得很认真，遗憾的是光凭外表也无法判断谁强谁弱，再说年轻人本来就不在乎强弱和输赢这种事，于是他思考再三后，选择了一个棕色短发、手上缠绕着火焰、看起来很阳光开朗的年轻人。

至于为什么要选这个角色，大概是因为所有角色中，只有他笑起来最开心，应该是在享受战斗的过程吧。这种纯粹的人物形象总是容易让人萌生好感，而且年轻人还记得牧羊少女说过的那句话，让他多笑一笑，笑容能传递善意与温暖，此刻的爱丽丝正需要这两种情感。

天才玩家一直没有动作，直到林格选好了角色之后，她才悄悄瞥了他一眼，然后手指在手柄的四个按键上飞快敲击，神奇的事情很快发生了：原本的选人界面消失，新出现的界面上只有一个代表问号的头像。爱丽丝迅速锁定了这个神秘角色，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短发、裸露上身、表情看起来很冷淡、但又意外地给人一种神性感的青年。

选完角色后，正式进入对战环节。当林格还在熟悉操作，意外地发现用组合键可以打出更加炫酷华丽的招式时，天才玩家已经一套小连招把他秒了，一点都没有对新人放水的意思。

林格：“……”

他自认倒霉，紧接着开始了第二局，这一回天才玩家倒是给了他一点熟悉角色的时间，她操纵的角色缩在屏幕最边上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林格操纵的人物上蹿下跳，时而空中踢击，时而下蹲放火，偶尔还会摆出意义不明的姿势。但也不是完全闲着，时不时便用远距离攻击蹭他一下，因为掉的血不多，林格没放在心上，还以为她在帮自己熟悉人物的技能呢。

结果等他终于摸索清楚自己这个角色该怎么玩的时候，天才玩家已经通过蹭伤害的方式攒满了人物血条下面的能量条，直接三格爆气，华丽的定格动画中，白发青年瞬移来到林格操纵的角色背后，伴随着冷漠、庄严而又带着一丝怜悯的宣告，直接抬手，掏穿了他的心脏。

林格：“……”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依耶塔和奥薇拉都不愿意和这家伙一起玩游戏了，绝不是游戏的错。

然后是第三局、第四局、第五局……林格总是输，但手法却越来越熟练了。应该说他虽然对电子游戏不感兴趣，但在这方面却意外有天赋吗？进行到第六局的时候，爱丽丝已经无法在不使用任何盘外招的情况下轻松战胜林格了。她所操纵的角色虽然性能很强，但林格的反应能力更强，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攻击，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些高级的技巧，比如抓住对手使用招式的空档发起进攻，就能让她来不及反应。当初通关《黑暗古堡：晓月圆舞曲》时，爱丽丝似乎说过，这种技巧名为抓后摇。

第六局，林格还是输了，但这和游戏水平无关，而是爱丽丝在打到一半时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林格还以为那边有什么东西，便也看了过去，结果一回头便发现自己的角色已经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而爱丽丝则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返回了选人界面。

“同样的招数是不会生效第二次的。”

林格对爱丽丝说道，依旧锁定了那个操控火焰的角色。

而爱丽丝也依旧选择了那个白发青年。

果然，第七局一开始，爱丽丝便陷入劣势，只能缩在墙角防御；林格则穷追猛打，咄咄逼人。然而如果不看游戏屏幕的话，你会发现林格的手速其实并不是很快，敲击手柄按键的力道也很轻，仿佛每一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会按下去，这在快节奏的格斗游戏中是反直觉的，却神奇地契合了游戏角色的进攻频率；倒是爱丽丝把手柄上可怜的四个按键敲打得啪嗒作响，似乎恨不得把它们敲出火花来，她的手指在手柄上飞快跳动，甚至都拉出了残影，然而角色还是只能防御，防御，接着防御，谁都不知道她敲了那么多按键，到底是想搓个什么招式。

胜局已定。

林格想。

忽然，一直冷着脸的爱丽丝开口道：“你不是来找我回去吃晚饭的吗，一直留在这里陪我打游戏，真的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

林格的注意力短暂地从游戏中移开了，他回道：“大家都很担心你，一定要我把你带回去，所以，至少在你意识到现在绝不是消沉的时候之前，让我一直留在这里也未尝不可。实际上，当我决定来找你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天才玩家撇了撇嘴角：“谁让我没有林格大人那么坚强呢，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保持冷静，或者说冷酷得不像个人类。我只是个不肯面对现实的、脆弱而又软弱的家伙，真是对不起了，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呢。”

多么赌气的发言啊，简直就像被父母拒绝买新玩具的小孩子那样。

林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一定要把我的话都理解为这么阴阳怪气的意思，那我也没办法……唔？”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手指快速地在手柄上敲击了几下，尝试挽回局面，但已经来不及了，屏幕上的白发青年一套行云流水般的连招，再接上一个华丽的必杀技，将因为操纵者一时疏忽而露出了破绽的棕发青年直接秒杀，屏幕上冒出了代表胜利的金色大字。

“七战，全胜。”

天才玩家用轻飘飘的四个字证明了自己的含金量，然后放下手柄，伸了个懒腰：“好累，我不玩了。”

连个挽回颜面的机会都不给，真的很卑鄙。

林格也放下手柄，他有些懊恼，明明已经对爱丽丝放了话，同样的招数绝不会生效第二次的，结果还是上了她的当，着实令人无言。随即他又怔了一下，因为忽然间意识到，懊恼这种情绪其实很少出现在自己身上，其罕见的程度就像杨科先生逝世后自己的笑容一样。而今夜，他为了一名少女露出久违的笑容，又因为另一名少女感到了久违的懊恼，这两种阔别许久的情绪在同一个夜晚回到了年轻人的身上，让他恍惚间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回到那个——林格还是个拥有正常人的情感、会哭会笑、会感到懊恼、也会对未来充满憧憬与期待的少年——的时候。

林格不会拒绝承认自己从这两名少女的身上分别获得了什么，比如膝枕，比如游戏的乐趣。如果说膝枕象征着一种包容的爱，那么游戏的乐趣便来自于最初的幻想。爱与幻想，能够让人回到自己的孩提时代吗？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绝不是脑海中偶然闪现的一个想法就能解释的。

他怅然若失时，已经放下手柄的爱丽丝忽然站起身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盘坐的缘故，还踉跄了一下，但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摇摇晃晃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林格回过神来，连忙问道：“你要回去了？”

“才不。”爱丽丝的回答很快，像是压根就没有思考过：“只是要玩下一个游戏而已。”

“你不是说已经玩累了？”

“是玩那个游戏玩累了。”

爱丽丝又找了一台游戏机，在外壳上摸索了一会儿后找到开关，她轻轻按下去，将游戏机启动，玻璃屏幕投射出来的冷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黑暗，然后顺手拿起旁边配套的手柄，重新在游戏机前盘腿坐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换个游戏就不累了。”

林格也起身走过去，伴随着轻快欢乐的音乐，他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戴着红帽子、鼻子很大的角色，从造型上看，不如刚才那个格斗游戏中的角色，各有各的美型或帅气，但却给人一种童真与滑稽的感觉。如果是梅蒂恩和谢米的话，说不定会很喜欢这个游戏。林格想到，同时也惊讶于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然后爱丽丝就操控着那个角色，在屏幕上横冲直撞起来，踩蘑菇、撞砖头、偶尔变大、偶尔变小，它的敌人也并不凶恶，而是一些乌龟或栗子的拟人态。听起来这是个很无聊的游戏，可天才玩家玩得很投入，林格也看得很投入，偶尔还会被爱丽丝的渣操逗乐，嘴角微微一勾，只是天才玩家背对着他，所以看不到而已。

“我忽然发现，”年轻人有感而发：“其实电子游戏还是蛮有意思的。”

爱丽丝的手一顿，屏幕上的红帽子大叔被怪物撞了一下，无敌效果消失了。如果放在以前，天才玩家肯定要大声嚷嚷，抱怨林格毁了自己的无伤通关，但这会儿她却只是一撇嘴角，不冷不淡道：“你知道这话让我想起了什么吗？”

“什么？”

爱丽丝面无表情：“就是地球上那些死板顽固、一见到孩子在打游戏就深恶痛绝、等他们有出息后又开始赞不绝口的家长们。”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