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大父听到嬴成蟜上朝,会有这么大反应。
手腕上传来的剧烈疼痛感,实在不像是一个年迈老将能握出来的。
大父卧床多年,本不应再有这般气力才对,除非受到剧烈刺激。
可就算是秦国一统天下,那时大父也不过欣喜落泪,不曾有这般表现。
那废物上个朝会,算得上什么大事吗?
比秦国一统天下还大?
哗啦啦
屋外的清风从庭院老树的枝叶穿过,树叶摇摆相送,奏出乐声。
屋内,蒙骜紧握着蒙恬手腕,也是摇了一下又一下。
“长安君要参加朝会,你是从哪知道的!是什么人告诉你的!快说!”蒙骜面色万分急切。
他不再关心秦国长公子嬴扶苏,会不会被发配边疆?
也不关心蒙家如何站位。
他现在只想确定,那个大秦之耻,被秦国称作废物的长安君嬴成蟜,参加朝会的消息,是从哪传来的!
恬儿生性稳重,没有万分把握的事不会说出口。
难道,长安君真要参政?
只是单单想了一下,百战沙场的老将就浑身打了个寒颤。
“快说!你要让大父急死嘛!”
蒙恬不是有意不说,他是在组织语言。
从蒙骜问话开始,这中间也不过是几息的时间,是蒙骜太急了。
但当孙儿的,总不能说大父的不是,蒙恬轻抚老将胸口。
“大父莫急,是武安君亲口所说,明日会上朝堂,将长公子与儒家之事,与陛下说个明白。”
老将手上力度的明显增强。
蒙恬手腕越加疼痛,想着要不要不忍了,告诉大父先放开手。
厮杀一生,自齐至秦,硬生生打下秦国第一军武世家的老将蒙骜,喘着粗气。
孙儿是从长安君嘴里听来的……
长安君要上朝参政,是真的……
这天下刚刚一统,莫非又要生乱吗?
是了,长安君能看淡秦王之位,可天下之主的位子却不一定看得淡。
或者说,是有鸟人故意引诱长安君参政?
想走吕不韦那鸟人的老路!
长安君生性恬淡,要是真受鸟人教唆,我非活劈了这鸟人!
蒙骜神色一肃,连衣服都来不及整理,套上鞋就要向屋外走去。
这位秦国目前最具资历的老将,抱着视死若归的信念,要去见见他这么多年带出来的那些老部下们。
秦国经不起折腾了,天下也经不起折腾了,陛下是明君啊!
长安君,恕这次蒙骜不能站在你这一边了!
这位知晓许多隐秘往事的老将不相信,嬴成蟜十多年不上朝,如今会为了嬴扶苏上朝。
“大父?大父!”
蒙恬刚为手上疼痛消失缓口气。
这点时间,就看到老人都要走到门口了,还没穿外衣。
大父这个身体,不穿好衣服出门可是要生病的!
秦朝医疗水平和环境比不上现代,对老人而言,生病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他匆忙又不解地窜出去,挡在蒙骜身前,苦着一张脸。
“衣服还没穿,你这是要干什么去?什么事要这么急?”
蒙骜把孙儿往旁边拨:“别挡道!”
能不急吗?
万一长安君发动兵变了呢!
而蒙恬可不敢让老爷子就这么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不行,大父你不能这么出去!”
他劲力涌动,脚下生根,犹如一尊铁塔般立在那里,蒙骜扒拉不动他。
他身强力壮,认真起来,蒙骜这个八十余的年迈老人哪是对手。
老将多次欲出,都被蒙恬柔和地拦了回去。
“你这鸟人敢与我动手!”蒙骜着急出门,却被蒙恬拦阻不得行,气的他张嘴就骂。
“大父,不是不让你出,你总要把原因与我说个分明才是。最少也要把衣物穿好,避免外面风邪入侵。”蒙恬好言相劝。
“和你说你就能懂了?你当长安君明日真是为长公子去上朝嘛!”
蒙恬更不解了,大父这么急促,又是因为嬴成蟜?
“不然还能是何原因?那废物还能做什么?”
蒙骜听到蒙恬对嬴成蟜的称呼,气不打一处来。
废物废物!你们这帮以为长安君是废物的鸟人才是废物!
打了几天仗,上了几天朝,被那些鸟人吹捧几句,被陛下赏赐点东西,就以为自己有本事了?
“蠢物!陛下将长公子被发配上郡,还要你随同,这就是让你护得周全,是要你辅佐长公子!朝堂那些蠢物以为陛下要提拔王翦,不让我蒙家在军队一家独大,长公子和我蒙家同失圣恩。狗屁!”
“他王翦打仗是厉害!除了秦赵两位武安君没人打得过!但他揣八个心眼子!他总怕陛下怀疑他!这点不改,他这辈子也得不到陛下信任!陛下要你跟着长公子去上郡!这是信任你!要锻炼长公子!这是福啊!这些事,那些蠢物看不出来,长安君怎么会看不出来!”
老将用手指头一下又一下地狠戳蒙恬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你要是长安君!你会为此事上朝吗?”
不管长安君是难以继续淡泊之心,还是被他人教唆引诱。
不为亲自坐上那天下之主的位子,长安君怎么可能一改十余年作风?
蒙骜一连串连珠炮发问,让蒙恬有些呆滞,茫然,不知所措。
就连他自己都以为,被发配上郡是失去圣恩。
原来,不是?
这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没读过几本书,嘴里动不动就会蹦出一个不雅的鸟字,但活的却比谁都通透。
这位老将说着话,一只腿站立,另一只腿抬脚想要把鞋拉上。
没掌握好平衡,年迈的身躯一摇眼看就要摔倒。
蒙恬眼疾手快,一把扶稳老将,老将借着蒙恬的力量才穿好了两只鞋。
老将老了,老到仅靠自身实现单腿站立都很是困难。
当年在战场那个在战场上拖着一条断腿,追敌三里地的大将蒙骜,早就不在了。
“这都想不明白,你也配知道长安君的事?扶住我有个鸟用?你要扶住整个蒙家!”
岁月不饶人,英雄迟暮。
当初那个自齐至秦,意气风发,以一个血肉之躯拼出一个大秦第一军武世家的蒙骜,真的老了。
“竖子还不让开!”
被说了一通的蒙恬低下头,他脚上穿着的,是秦国统一制式的军靴,他的大父已多年不曾穿过了。
沙沙
他脚步移动,有心让开一条道路,脑袋里却总觉得这件事哪里有些不对劲。
就算嬴成蟜有世人所不知的才能,但何人能保证其能如大父一般,看透陛下之意呢?
蒙恬相信大父,但他也相信自己。
他在长安君府的所见所闻都在告诉他,嬴成蟜是为了嬴扶苏才临时决定上朝的,这本就是他蒙恬引导造成的。
若说嬴成蟜早就有上朝的想法,却一直没有借口,所以下圈套要他蒙恬给出来,他是不信的。
他也是临时起意生出的的想法,哪有人会算的那么准的?
何况就算嬴成蟜再厉害,在蒙恬心中,与始皇帝嬴政也是万万不能相比的。
嬴政在位不到十年,便结束了中原几百年的乱战,开创亘古未有之中国大一统之局面。
这样的雄主千年难见,长安君再有才能,一国君主之资也便到头了,还能有天下之主的资质吗?
在咸阳对陛下发动兵变,大父这话,未免有些太过荒唐!
想到这,蒙恬的脚步就不再移动,仍是拦着大父蒙骜。
“大父勿急,城防军受毅弟管控,禁卫军受章邯节制,咸阳只有这两支军队,长安君没有能调动的军队。”
蒙恬这话自认为说的合情合理。
兵变要有兵,咸阳一共就两支军队。
一支在自家蒙毅手里。
一支在嬴政心腹章邯手里。
哪个都不会随嬴成蟜起事。
蒙骜手哆嗦了一下,被气的。
他说了这么多,他这孙儿还是这么想当然,根本就没有听明白!
不能拿着那些表面上的事物来衡量判断,这怎么就听不懂呢?
咸阳仅有城防军和禁卫军?错!咸阳明面上只有城防军和禁卫军!
蒙恬眉眼低垂瞥了眼蒙骜的手。
这老爷子,怎么又生气了?我说的不对吗?
“嬴成蟜哪有你老这般机敏,能猜中陛下心思,大父太高看他了,他连孙儿都不如。孙儿向其讲述儒家与长公子之事,略施手段,他便如孙儿所想,上朝与陛下说个清楚明白。得大父解惑,陛下既是别有用意,孙儿这就去让他明日不要上朝便是。”
蒙恬的话语中有一些得意,转身就要去武安君府。
他没注意到,他的大父蒙骜现在不仅手抖,而是全身抖。
竖子!
鸟人!
原来是你挑唆长安君!
竟然是我蒙家的人引诱长安君!
我还指望着你这鸟人扶住蒙家!
你却要把我打下的蒙家带去死路!
蒙骜怒不可遏,布满老年斑,皱巴巴如蛇皮的皮肤上,一根根如泥鳅般的血管暴起!
上一次蒙骜有如此怒火,还是他多年追随的大秦武安君白起,被冤死的时候!
他老眼觑准墙上布满灰尘的利剑,一把拿下抽剑出鞘!
刷
向外走的蒙恬听得身后传来破空声,似乎是利器!
听声音正是向他脑袋劈下!
我身后只有大父,大父怎么可能会用利器袭杀我?
他脑子里想的是这不可能,是他听错了,没有闪躲的想法。
但常年在战场厮杀,生死一线的身体早已养成肌肉反应。
他双腿微屈,一个弹跳就避了过去,顺带还转过身子直面蒙骜。
这一转身,蒙恬就看到蒙骜拿着利剑又是当头劈下。
他没听错!
他慌忙逼退,夺门而出逃到院子,身上全是冷汗。
蒙骜那两剑可都是照着他脑袋劈下来的。
都是杀招!奔命来的!
大父想杀我?
大父怎么会想杀我?
大父为什么要杀我?
蒙恬站在院子中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的大父蒙骜也从屋内冲了出来,如一头年迈老虎,身虽老威犹在,二话不说又是当头一剑!
当当当
蒙恬没有拔出宝剑,带着剑鞘高举过头,一次次格挡住蒙骜的进攻。
利剑磕击在剑鞘上,迸溅出些微火星,每一剑都能在剑鞘上留下斩痕。
这力度,大父是出了全力的!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考教!
“大父你这是作甚!”
“竖子!安敢引诱长安君!我活劈了你!”
蒙恬:……
又是嬴成蟜!没完了是吧!
蒙恬不是泥人,他是继白起,王翦之后,秦国新生代武将领袖。
他的脾气真的不怎么好,若不是蒙骜是他大父,他才不会这么温顺。
而现在,被蒙骜真实追杀的他,胸中的郁闷实在是憋不住了。m.
“那废物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大父你老了!你眼睛都看不清了!哪里还能看清人呢!”
蒙骜一剑又一剑,劈的毫不留情,和沙场上杀敌时如出一辙。
“狂妄竖子!你安能引诱长安君!”
当当当
迸溅的火星一息未停,点点星芒昭显着老将力道之重。
“我虽不才!至少没使秦国蒙羞!至少没留下屯留之耻!”
当
蒙骜又是一剑斩下,这次却没有再抬起,死压住蒙恬剑鞘。
祖孙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过半尺,两人都是一般怒意,老眼瞪大眼,谁也不服输。
两息过后,蒙骜眼中露出一股深沉的哀色。
呵,屯留之耻……
长安君,你不值啊!
骜为你感到不值啊!
没有屯留兵变,秦国早已倾覆,陛下又怎能一解百年战乱!
他咬着仅剩两颗的后槽牙,对着面前他认为可以托付蒙家的孙儿,声色俱厉地道:“若再让我听得你对长安君不敬,蒙家就没你这号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