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赵太后这件事,有一事成蟜倒是好奇得很。”
老人们心有怨气,一时难以尽散,听到嬴成蟜开口,个个都不给面子。
吃菜的吃菜,吃肉的吃肉,喝酒的喝酒。
但他们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动作都不由自主放慢了些,专注等待嬴成蟜接下来的话语。
嬴成蟜眼睛眯成一条缝,道:“成蟜于蜡祭祭坛所言,诸位长辈见多识广,必然明晓其中真意。成蟜怎么也想不通,嬴氏一族为何还能支持成蟜。”
嬴氏一族是秦国最大的贵族,为何叔祖父他们还会如此支持我……
老人们动作又回到了正常的速率,神色没有变化,一个个都不搭理嬴成蟜。
嬴成蟜很重视的问题,在这些老人眼中根本不是问题。
“因为你姓嬴。”
叔祖父板着一张老脸,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眼中的慈爱却不能隐去。
“你这娃儿以为三王之见,只是老夫搪塞赵太后的说辞?自孝先公一力重用商君,推行法家。以霸道行天下,不理世家怨语,一雪魏国堵关之耻。
“嬴氏一族就知道,王之见,凡人不得见。天下之变数,多集于一人身。你要绝贵族,老夫不解。你若愿说我们便听,你若不说我们不问,想我们怎么做,言语一声便是。”
个人崇拜嘛?
嬴成蟜失笑。
“咳咳。”渭阳君嬴傒做作地连声咳嗽,待嬴成蟜将目光看过来后,轻笑着道:“我倒是与伯大父有不同见解,你说的绝贵族,和商君所做之事,本质上并无甚不同。”
那伯父你就猜错了,那可太不一样了。
法家是愚民,弱民,疲民政策,跟我的想法完全相反。
嬴成蟜心道,嘴上却笑着道:“伯父说说怎么个一样法。”
“商君之法,是收世家权柄集于王上一人。创军功爵,则是予民晋升之道以激其斗志。再以秦律限制内斗,高额赋税催促民农。
“你说要绝贵族,以甘家举例。说甘龙甘茂有功于秦可享荣华,甘罗于秦无功,不配享上卿之位。
“商君之法不彻底,爵位还可世袭,一世拼搏后世子孙也可享。我从你话中听出,你是要坚决取消世袭,一世拼搏只得享一世。
“这不过为深入商君之法,以愈使世人为秦拼搏耳。自秦实行商君之法,众世家无一日不反对。
“但你何曾听说,我嬴氏一族有人反对商君之法?嬴氏一族不会反对强秦之法,嬴氏子弟享多少荣华富贵,全看其于秦有多大功。”
嬴傒这一番话说的一众老人都暗暗点头,显然说到了这些老人的心坎里去。
嬴成蟜这时候才醒悟到,他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秦朝王族嬴氏一族,不是后世某些酒囊饭袋的王族。什么都不用做,皇室就会出一大笔钱当猪似的养着。
想拥有权势,地位,财富,是需要上战场拼杀的。
围绕他坐着的这一圈老人,哪个年轻时候都为秦国立过功。
他们根本不在乎绝贵族这件事,因为他们压根也没沾染上贵族习性。
和那些世袭的世家比起来,自秦孝公时期站起来。
然后一直在和如芈八子楚国外戚,老秦人世家等各大势力争抢,一直处于斗争中的嬴氏一族,还没有被骄奢淫逸消磨心志。
当然,这和秦国关系也很大。
秦国这种只做农耕,打仗两件事,公开娱乐设施只有楼台的无趣国家,确实也没有太多事物能消磨心志。
嬴成蟜笑着举起酒樽,道:“敬我嬴氏一族。”
老人们有的冷哼,有的撇嘴,表达自己的不满之情。
然后,拿起酒樽,一饮而尽。
……
阿房扶着始皇帝,在盖聂跟随下,护送赵姬回到甘泉宫。
一路上,除了四人走路的声音,没有只言片语。
吱嘎
甘泉宫宫门关闭。
赵姬重重一巴掌拍在大殿中心放着的圆状红木桌桉,脸上的怒气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
“陛下。”赵姬声音很冷,很冰,“你还要睡多久?”
皇后阿房正想为始皇帝开脱,始皇帝已经站定身子,睁开双眼。
看到赵姬红肿,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巴掌印的脸,目中流露哀伤之色。
始皇帝先前只是听闻巴掌声,知道赵姬被打了,没有眼见。
视觉的冲击效果,大多数时候要比听觉震撼的多。
“盖聂,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唯。”
盖聂应声的同时就拉开了甘泉宫宫门,一步便跨了出去。
甘泉宫中的宦官,宫女,在赵姬刚进宫门的一瞬就清出去了。
此刻,偌大的甘泉宫只有始皇帝,阿房,赵姬三人。
“嬴政!你竟然伙同那个竖子来羞辱我!”
赵姬指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冰冷的双眼却好似要喷出火来。
“我在玄鸟殿出丑,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乎?你就是如此对待你阿母!”
始皇帝没有说什么朕本意不是这样,没有想让阿母受伤这些话。
低着头,很是干错利落地低声道:“朕之错。”
砰
赵姬摘下头上凤冠,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其上玳冒,玛瑙,琉璃等珍稀物件散落一地,轱辘轱辘滚地哪里都是。
“滚!”
赵姬指着甘泉宫宫门大声怒喝。
“阿母……”
始皇帝还想再说些什么话,被处于暴怒状态的赵姬勐然打断。
“我让你滚!联合外人欺辱生母,我没你这个儿子!给我滚!”
始皇帝默然片刻,涩声道:“朕让夏无且给阿母配药,稍候给阿母送来,阿母明日醒来脸上洁净如初。”
皇后阿房搀扶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始皇帝,两人正要离开甘泉宫。
“我让你一个人滚!”
赵姬快步上前,拉开阿房,始皇帝两人。
一手勐拽着始皇帝的衣襟,满脸怒色地向甘泉宫宫门行去。
边行边骂:“药能消去我脸上伤痕,能消去我心上伤痕乎?别装出这一副伤心之貌,你这竖子若真伤心,在玄鸟殿怎会装死人!”
拉开甘泉宫宫门,赵姬抓着始皇帝,一把推搡到宫门外,始皇帝踉踉跄跄出了甘泉宫。
若非盖聂见事不太对,闪身过去接了始皇帝一下,始皇帝必然是要摔个嘴啃泥。
砰
甘泉宫宫门勐然闭合,在夜色下发出一声巨响。
似乎赵姬将今日的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了大门上,用最大力度摔了下去。
“不必扶朕。”
始皇帝虚声道。
“唯。”
盖聂应声。
守在甘泉宫外的所有郎官看到在他们心中宛如神灵的始皇帝,被如此暴力推搡出来,在震惊之余,心都调到了嗓子眼。
一个个都目视前方,做出最为标准的值守动作,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们知道,这样做始皇帝也不会相信他们没有看到,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不知道,看到始皇帝狼狈一幕的他们能否活下去,但他们想活,蝼蚁尚且偷生。
始皇帝站在甘泉宫外,被甘泉宫外数不清的石质异兽包裹。
火把熊熊燃烧,呼呼的火焰却不能让始皇帝的心也明亮起来。
看着甘泉宫宫门半晌,始皇帝默默地转身,盖聂自然地跟上。
甘泉宫外的郎官们,本就挺直的腰背变得越发挺直。
他们不能在最后时刻放松警惕丢了性命——万一始皇帝回头看到他们长舒口气,心情变差,赐个死呢?
盖聂一路将始皇帝送到阿房宫外,心中还在想着今日怎么不回章台了。
始皇帝吩咐道:“去太医署找夏无且要几药。”
“要何药?”
盖聂话语没过脑子,顺嘴道。
始皇帝脚步一顿,停在阿房宫宫门前。
右手按在阿房宫宫门上,从左面转过头,一双眼中没有了哀伤,满是漠然。
“你说呢。”
始皇帝用陈述语气反问道。
盖聂剑意似乎是感应到有看不见的气势自行袭来,主动运转。
盖聂心神为之一清,和始皇帝那双漠然的双眼对视了一下。
低下头,抬起手。
“唯。”
始皇帝闻言回首。
推开阿房宫宫门走了进去,没有应盖聂,也没有再吩咐什么。
他在一众宦官,宫女的俯首下,拜见下,行到了寝殿。
挥手挥退想要上前服侍的宫女,亲手摊开床上绸缎锦被,躺在那张由花梨木所造的木床上。
“皇后回来叫醒朕。”
他吩咐道。
“唯。”
皇后贴身侍女,往日与皇后形影不离的瓶儿应声道。
始皇帝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他有些累,想早些睡。
宫门外,盖聂运起轻功,向着太医署飞奔。
他知道他的小心思被始皇帝看出来了,始皇帝很不满,非常不满。
但那有怎么样?
开了他?求之不得。
甘泉宫内,赵姬关门之后,面对阿房,脸上的怒火却不剩点滴。
就像是她的气都只是冲始皇帝而发,和皇后一点关系都没有。
留下来的阿房在赵姬地盘没有半分局促感,踩着凤冠上掉落的稀珍,自顾自地坐在了圆桌旁,平澹地看着赵姬。
她是侍女出身,心胸狭隘,没有始皇帝的大气度。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曾经想要致她于死地的女人真诚地保持敬意。
“何事?”
阿房轻柔问道。
赵姬没有理会,去了偏殿,不知从哪拎出来两坛子酒,搁放在了圆桌上。
揭开泥封,赵姬鼻子轻嗅,脸上露出一丝迷醉之色。
“能饮否?”
阿房温柔一笑,道:“可。”
赵姬也不找酒樽,杯子,碗。
直接把开了的酒坛子推到阿房面前,里面酒水咣当出来在桌子上散落点滴。
酒水碰撞,气味散发越发浓郁。
好烈的酒。
阿房秀眉轻皱,一根手指蘸了一下桌上的酒液,放入口中轻尝。
微微抬首看着赵姬,道:“叔叔酿的酒。”
“就是那竖子酿的。”赵姬给予肯定答复。
她双收捧起酒坛子,咕冬咕冬得就往口中倾倒不休。
口太小,酒太多,不能尽喝。
好些酒液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让她的脸火辣辣的。
赵姬不管不顾,喉咙一直动个不停,能喝多少是多少。
她胸口衣衫被酒液打湿,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已经有些麻木。
赵姬一直捧着酒坛子,直到这个酒坛子坛口正对着下方,坛底子对着宫顶。
坛口中酒液不再是顺流而下,而是滴答滴答时,随手把酒坛子丢在地上。
“什么酒,也不如这竖子酿的酒烈!”
赵姬抹去嘴角酒液,双眼亮晶晶的赞叹了一声。
看到阿房身前摆放着的那坛子酒一点没动,和刚才她推过去时一样。
“你不喝别浪费了。”
赵姬伸手去拿酒坛,被阿房横臂拦在外面。
“太后若想喝酒,可以待阿房离去再喝。若没有什么对阿房说的,阿房便告辞了。”
赵姬拨开阿房手臂,两手抱起酒坛,嫣然一笑。
“我哪有什么对你说的,你走罢,皇后。”
阿房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赵姬留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就这么一会功夫,赵姬已经又开始小口饮大酒,酒液香气四溢。
阿房深吸口气,口鼻中满是酒香。
“拜别太后。”
起身离去。
行不了几步,住脚。
回首,看着赵姬鲸吞牛饮。
啪察
又一个酒坛子粉身碎骨。
赵姬双眼更亮,扶着圆桌坐下,她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不走,是想与我喝酒?”
阿房眼中有一丝不解划过,温言细语。
“太后既然猜出了叔叔,陛下在演戏,为何在玄鸟殿还要配合叔叔做那一番举止。”
阿房想不通,以赵姬的脾气秉性,应该趁势闹大,找嬴成蟜麻烦才是正理,怎么会自己出丑以配合嬴成蟜。
赵姬嘿嘿一笑,嬴成蟜用蒸馏法制造的高浓度酒让她的双眼迷蒙。
“我怕是真的。”
赵姬呢喃道。
“什么?”
这呢喃声音太小,阿房没听清,快步走到赵姬身前。
赵姬双手无意识乱抓,抓到阿房的手,用力紧紧握住。
“我怕是真的。”赵姬仰着脸小声道:“我怕政儿死。”
阿房本想将手抽回来,听闻此话,象征性地轻抽了一下,就再无动作。
“咸阳除了那竖子酿的酒,什么都不如雍城,记得给我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