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压低的笑声在仅靠一根蜡烛照明,暗澹到距离最多不超过三米的三人都无法看清对方面部表情的小木屋中稳定荡漾。
跳动的烛火颤抖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在不似人类所发出的笑声中,努力保卫最后的三寸光明。
“走罢。”
因烛火而略显微黄的桌桉上,出现了一大片阴影。
白飞大拇指食指重碾灯芯,一缕青烟散尽,黑暗吞噬光明。
稠墨略有波动,吱呀声音轻响,三人自暗室行出,向着云集了咸阳几乎所有世家的大殿而去。
……
“这便是三大世家的底蕴乎?”
蔡兑看着周围的景象目瞪口呆,生为任过秦相邦的蔡泽之子,蔡兑见过的市面不可谓不广。
这眼前的景象还是超过了蔡兑的预计,脱离了蔡兑的想象,忍不住小声和其父蔡泽言。
“为父……亦是没见过此景。如此铺设,纵是享欲的魏王宫中也难见,实在不该在秦国出现。陛下建造的六王宫,大抵也是和这里比不了的。”
目瞪口呆的又何止蔡兑一个,蔡泽亦是如此反应。
只是相对于面部表情控制不好的犬子,老人要更能装一些。
在上上下下闻战则喜,贯彻耕战体系不做他事,自行俭朴成素的秦国。
老人从来都没有想到非王室能建成这样一座大殿。
大殿极广极大,是辗转天下见过大世面的老人见过最大的大殿。老人目测,比专为召开大型宴会的玄鸟殿还要大。
大殿内紫云顶檀木作梁,最外间构成大殿主体的是以纯粹水晶玉璧做成的四面墙壁,那散发的清蒙蒙光芒柔和细腻,有奇幻迷梦之感。
百姓在此,必然以为不在人间。
支撑着大殿不倒的粗大顶梁柱,柱础都是用黄金制成,至少有成人一掌宽度。
大殿被分割成一块块区域,这些区域不是以竖直的墙壁相隔离,而是用以一个个莹白珍珠做成的帘幕相隔离。
一个个珍珠帘幕分割的区域有大有小,以小居多。
不足五平方米的小区域只摆了一张大床,其上有赤膊相斗,男喘女啼。
床边是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其上悬着交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
在此翻云覆雨,劲力的涌动带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其中尽皆有着澹澹清香催情香,为来此宾客助兴。
整个大殿最上方的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再多的烛火也不能与明月争辉。
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
瓣鲜活玲珑,连花芯也细腻可辨,都是出自名匠之手。
赤足踏上,只觉温润,这竟全都是以蓝田暖玉凿成。
步步落下,步步莲花,步步生玉莲。
到此为止,这还是一个纯以金钱就能建造的大殿。
虽豪奢无度,但怎么也不至于让走遍天下的蔡泽心中震撼,只会吸引蔡兑目光罢了。
真正让蔡泽其人难以言说,心道眼前景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豪奢不像样,连始皇帝建造的六王宫也最多如此的。
是在大殿之中,竟然有十数棵棵结满着硕果的老树!
红墙黄瓦,金碧辉煌中有古树生在其中,这要是没有亲眼所见,蔡泽怎么也不会相信。
名家善辩,这是其学说所追求的事物,是验证真伪,以及天地间的道理外显形象。
对世间万物斗细心观察的大名蔡泽很清楚,树无光不活,无水不生。
蔡泽摸着一颗老树斑驳树干,摘下其上所结硕果放入口中重重咬下。
无论是先前手指间的木制摩挲感,还是扯下硕果时的轻微阻力,以及入口四溢的汁水,都在告诉老人,这老树是真的。
环顾四周,这么好大的一座宫殿,穹顶金黄的琉璃瓦在夜明珠的光芒释放下,随之陪衬的光芒有如日暮阳光。
但这毕竟不是真正的阳光。
老人实在想不通,孟,西,白三家到底是如何让老树能在室内不仅活的很好,还能结出果子。
和乃父所关注的点不同。
年进半百,快知天命,放在平民百姓中便是一个老头的蔡兑关注的更多是那让人面红耳赤的放肆行为。
水泡的声响让他心跳加快,似愉悦似痛苦的啼哭让他口干舌燥。
快意的大笑,粗重的喘息,吼出来的污言秽语,让熟读圣贤书,本应对此怒声痛斥嗤之以鼻的蔡兑内心中却生出了一丝邪恶念头。
他那颗稳健的心有些澎湃,想要脱离身上这张人皮。
和身边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周公礼,不但不知廉耻,还引以为荣的世家家主们做一样的事。
做只有畜生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的事——那些珍珠幕帘起不到隔绝声响,隔绝视线的作用。
在那珠帘玉碎的触碰声响里,雪白胴体,闪烁光泽的背部在细碎处若隐若现,更容易激起人类的原始欲望。
一直不愿意来的蔡兑现在对其父很是感激,直觉来对了地方,在此堕落一晚能怀念十年之久。
他知道自己是堕落,但他心甘情愿堕落。
温柔乡是英雄冢,这么多温柔乡,足以让自认不是英雄的蔡兑把自己埋葬在这里。
“想去便去罢。”
老人摘了许多果子,靠着老树坐在树干底部和白玉之上。
被少许肉体包裹的老骨头,与老树干互相依偎,与充斥着荷尔蒙气息的大殿格格不入。
老人一口一口吃着果子,没有劝其子要静气敛神,而是予以理解,予以放纵。
“……阿父。”
蔡兑终还是知道礼义廉耻,没有那么容易客服心中这一关,加入无遮大会。
蔡兑现在很矛盾。
他既想要放弃一切纵情自己,投入眼前如火如荼的大力工程。
读过的那些圣贤书又在脑子里让他恪守底线不要行畜生事,身边阿父的眼眸也让其心有惮意。
在大庭广众之下老树开花他有些纠结,在老父眼中老树开花他格外的纠结。
蔡泽看出了其子的窘迫,一边啃着果子一边道:“为父坐在此处等你。”
这句话入了蔡兑耳中,蔡兑从中提取到的信息就是只要离这棵老树远一些,其父就见不到其逗比,深耕。
一念至此,圣贤书被欲火烧成了粉末渣。
快五十岁的蔡兑低着头极小声地说了个“唯”字,匆匆离去。
在道德和欲望面前,抛弃了道德,选择了后者。
其子走后,老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叹气力不从心,还是叹气子不类父。
时间流逝,老人吃果子速度越来越慢。
他年龄有些大了,又不是武功高强之辈,平日间劳作也少,胃口就不大。
一个个珍珠幕帘不再叮当作响,其内的涌动纱帐也平静下来。人力终有限,人力无限,子孙也有限。
貌美隶妾们收获满满退场,越来越多的世家家主进入贤者时间,向着珍珠幕帘隔离出来最大的那块区域行去,那里放着一张张摆满美酒佳肴的精美桌桉。
精美桌桉后坐的人越来越多。
当垂头臊脸的蔡兑颤着腿走到蔡泽身边,小声唤了一句“阿父”后。父扶着子,也出现在了一张精美桌桉之后。
耗费体力无数,尽散家财身无分文汗流浃背的蔡兑很是口渴。
一闻到美酒清香便是眼睛一亮,迫不及待要来一杯。
老人皱着眉捂住酒壶口,训斥其子是不是不要命了。
要在场服务的隶臣妾们拿了一壶温水过来,倒给其子喝,蔡兑赔笑着干了一整壶温水。
“诸君可还玩的尽性?”早就到来此地,坐在右侧第一席的孟甲坤郎笑着道:“怎么样,这可比楼台舒适罢?”
堂上有人摇头晃脑,砸吧着嘴,似乎回味无穷。
闻听此话,立刻大赞道:“早知咸阳有如此宝地,我还去甚楼台!”
“此言甚是,从未有过如此美妙之感。”
“不是说要带我等开开眼界,领教一下孟兄,西兄,白兄是如何将这些隶妾们调的如此可人?”
“来此一次让陛下知道心意便是,常来那便是与陛下作对了。但有了今日之体验,家中行房索然无味,就等三位向我等讲述其中妙处后,我等回去,嘿嘿。”
“……”
和孟甲坤同坐一张桌桉的白飞,西术相视一笑。
话说的漂亮,真就这么告诉你们,你们马上就能大肆买隶妾,将我三家挤下去。
“唉。”
西术一声长叹。
“西兄何故叹气?”
捧跟白飞惊讶脸。
“术叹甘贤侄于咸阳狱生死不明,我等却无能为力救之不出,故而叹气,术无能啊!”
西术双拳捶打胸口,就像是一只大猩猩。
众人齐声劝慰,说着不是我等不办事是那竖子太毒辣。甘上卿若有闪失此事瞒不住,此刻必是安全的。
脸上表情也都是与西术表情一般的愤恨,心中则是无所屌谓,等着看孟,西,白三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唉!”
白飞重重叹气。
“白兄何故叹气,也是叹甘贤侄之境遇乎?”
这次轮到西术给白飞打配合了。
“飞叹自甘贤侄被抓走,诸君每日入不敷出,我看着这心中不舒服啊!”
不舒服你倒是把怎么调教隶妾的事说出来,大家一起赚钱啊。
众人腹诽着。
嘴上说谢过白家主挂念,确实生活困难,饮食减至日食一顿肉。
实际上众世家的生活标准根本没有降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哪个世家家中没有存粮?这才十数天而已,怎么可能影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大概已经明白三家用意了,但也不点明道破,上赶的不是买卖。
都是千年的狐狸,凑到一起就是聊斋,这座大殿中就没几个人。
蔡泽老神在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又有些想笑。
秦国这些世家,不论是孟西白,还是在座这些,还真是单纯的很。
哼!一群老狐狸!
孟甲坤暗骂一句,然后也是重重叹了口气。
“唉!”
“孟家主何故叹气?”
蔡泽忽然高声道,让本来准备搭腔的白飞眼中一喜,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有人配合是个好现象。
自古以来不论什么事情,从0到1是最难的。
三人扭头看向发声者,见其人是蔡泽,更是一喜。
他们公然向蔡泽点点头,脸上全都是赞赏的表情。
知道蔡泽一直信奉一个“苟”字的众人则都有些诧异。
这话谁来答都可以,怎么会是蔡泽来答,此事尘埃落定了?
这老家伙向来可是一点风险都不肯担,如此的话。
甘上卿应确实短时间内是出不得咸阳狱了,不然蔡泽这种人应该是最后一个战队才是。
“白兄,西兄都是叹他事,唯我境界不高,所思皆是家中小事。既然纲成君问起,长者问话,甲坤不敢不答。”
孟甲坤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端起酒樽伸直长臂,悬空倒入口中,摆出借酒浇愁的架势。
喝完酒,一抹嘴巴,道:“诸位都知道,除了咸阳之外的所有楼台的隶妾都是我们调教送过去的。陛下一统天下,各国流入秦国之人变多。隶妾需求大幅增多,我三家却因金钱不够而难以售卖。
“眼看着此钱落不到手中,我实在是着急啊。再一想到咸阳楼台在那竖子监控中,其必然也知调教之法。这钱若是让那竖子赚取,我等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这话要是今日之前说,在场众人还有那么一二分相信。
亲身体验过了三家远超楼台的隶妾服务,众人哪里还不知道三家的狐狸尾巴?
这分明是借着甘罗被抓入咸阳狱的空处,借着共同敌人嬴成蟜的引子。
三家在夺权,三家想要取代甘家地位。
甘家能成为世家之首,就是靠着贩卖废旧铁器青铜器的大利益,把众世家绑在了甘家的马车上。
那么三家为什么不可以凭借楼台贩卖隶妾的巨大利益,把众世家绑在三家马车上呢?
自古以来,以言说之,以理服之,都不如以利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