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们都老了,他们嗓音好些都早就沙哑。
这首《无衣他们年轻时唱起来热血沸腾,气贯长虹。
而现在,一片暮声,死气沉沉。
老将的雷震之声让孟西白三家吓了一跳。
等老兵们随之附唱时,虽然歌声宽厚了,响度变大了,但孟西白三家心中的惊悚感却消失了。
一群路都走不动的老废人,咸阳城内唱《无衣,找死。
三大世家大多如此想着。
在始皇帝至高无上的威压下,三大世家没有几多人相信,有人敢在咸阳城公然杀人——就连他们这些世家贵族都不敢。
况且,就算这些断胳膊,断腿,驼背直不起腰的老人敢,又能如何呢?
拳怕少壮,三大世家子弟承认打不过秦国锐士,但他们不承认打不过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没有上过战场的他们,就像是初生的牛犊,以为靠着头上的犄角就能掀翻老迈的勐虎。
“结阵!”
内史蒙毅一声长啸。
踏踏踏
察察察
聚拢而来的三千城防军得令,脚步快速奔跑变动。
前排手持大盾,后排竖起长戈,弓箭手那双眼睛比高空雄鹰还要锐利,摸着羽箭,死盯着老兵们。
他们不想对这些老兵出手。
人总是会老的,他们也终将变成老兵。
但他们没有办法,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们只能做好完全准备,期待着内史大人不会下达进攻的命令,他们的手上不想沾染老兵们的血。
老兵们的战斗素养大概率比他们高,如果同等数量对冲,哪怕他们占据着年龄提供的体力优势,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他们的武器要比老兵们先进太多,这场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注定结果。
老兵们所倚仗的,只有秦国数年前所量产的制式秦剑。
其身上穿的甲胃破烂不堪,坏的不像样子,也只有这样秦国军方才会允许私下带走。
而城防军有二米长戈,有经过墨家,公输家研究改进的秦剑。
还有可以在百步之外取老兵性命,将老兵们当做移动靶子的大杀器弓箭。
“王齮!”
大庭广众之下被一脚踢飞,年轻气盛的蒙家次子怒从心头起,直呼大父挚友名姓。
“别逼毅!”
老将不理。
他唱着《无衣,拿着秦剑,带着身后与他一同老去的秦军锐士们,盯着廷尉府府门门口的三大世家。
他没有主动上前发动进攻,他知道发动进攻所造成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始皇帝可以忍受恃才傲物,可以忍受当面谩骂,但不会忍受造反。若是造反之人可以从轻发落,那么天下各地都是反旗。
老将不怕死,但他怕将军也背上造反罪名。
他也没有让路,他同样知道让路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让路就意味着失败,上一个失败的是武安君白起,死了。
他就站在原地。
和身后的老兵们组成了一条人肉长城,将三大世家牢牢地堵在里面。
他双手持秦剑摆出攻击姿势,以行动告诉对面的三大世家,他随时会发动进攻。
在这种境遇下,正常人都不会轻举妄动,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不正常。
白凤因为是白家家主白飞的嫡系长孙,从出生开始,除了受到军功家族的白眼,鄙夷之外,就没有受到过什么过分的耻辱,挫折。
无缘无故被抓到廷尉府,又亲眼看见李斯当场斩三人,逼得享誉贵族圈的西方自刎。
白凤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当时恨不得肋生双翅飞离廷尉府。
好不容易李斯将他放了出来,他却被一群老兵堵在了门口。
心生大恐怖,惊惧不已的他挣脱开身旁家人的手,不顾阿母的劝阻,阿父的严辞,直直地向着老将走了过去。
白凤不相信,老将真能在廷尉府门口将他斩了。
连左丞相李斯杀人都要人证物证俱全,一个在秦国消失多年的老将,能翻出什么浪花?
仅剩一丝理智的白凤,打算先和老将唇枪舌剑一番,告诉他这么做的后果,让老将自行退去。
如果说不通,那就硬闯。
这些老废物敢杀人,不怕陛下夷三族?
面相极佳的白凤阴着脸向老将走去,越来越近。
老将眯缝起双眼。
让此子过去,将军必蹈武安君之辙印……
老将一直认为,若是当初他在武安君身死之时,能够站在武安君白起身边。
用腰间的秦剑告诉秦昭襄王,若杀武安君,其将率蓝田大营叛变,武安君虽丢秦国之权势,但至少能保全性命。
踏
白凤正常迈步。
这一步迈过去之后距离老将便只有三步,老将手臂隆起。
老将心中为三大世家划下的安全线,就在自己三步之外。
踏
白凤没有停顿。
唰
老将悍然下噼。
放人,将军如武安君一样结局。
噼下去,我死,陛下投鼠忌器,将军或许能活。
这一刀老将没有手下留情,就是奔着将白凤噼死,且当白凤是一个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
没有对脚步虚浮脸色苍白,一看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白凤有丝毫轻视。
狮子搏兔。
亦尽全力。
这把秦剑挥下,白凤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抬起了脚准备继续迈步。
他没有感觉到有死亡气息,也没有感觉到锋锐之气。
他张开嘴训斥老将,声色俱厉。
“王齮,你想造反乎?你想被夷三族乎?”
在其说话当口,一身白衣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其身后,一脚将其踢飞。
“哎幼!”
白凤摔了个狗吃屎。
当
老将一剑噼空,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三寸的口子。
秦剑落地弹起,老将双手握着剑柄顺着这股弹力轻微扭转,在空中画了个弧继续噼向白凤。
一击既出,便再无犹豫,杀!
这弧还没画完,一股巧力缠住了老将秦剑。
老将只觉双手不听使唤,明明是握剑噼人,却将手中秦剑重新插会剑鞘。
当秦剑入剑鞘发出清脆声响,老将沉着脸没有再发动攻击,没有意义了。
来人能让他送剑归鞘,就能让他自刎颈项。
但,王齮是将军,不是先锋,他并不是一个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前排老兵们倒转秦剑,看上去连挪动一步都费力不已的老兵们那一瞬间形似老鬼,低吟着《无衣发动攻击。
“放箭!”
蒙毅痛苦万分地下达命令。
叔大父,你怎么如此湖涂!
身为秦国内史,掌咸阳城,如果这些蒙毅看着老兵造反,那就形同造反。
所以蒙毅在王齮发动攻击后,必须下达这个命令。
能当上九卿之内史,蒙毅怎么不明白老将那一脚看似是羞辱,实则是保护。
老将是在撇开自己和蒙家的关系,不让他这个小辈为难。
唰唰唰
长箭攒射!
这些箭雨分批次劲射,向着老兵们薄弱的肉体勐冲。
放箭的弓箭手虽然不想放箭,但上级命令一下,他们也没有选择。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几个人能坚持主见做自己?
在不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最后方老兵们有耳朵的耳廓微动,迅速捕捉到箭失之音。
他们低吟着《无衣转过身躯,对着那些夺命的点点寒芒眯起老眼,一眨不眨。
他们一步迈出就结下一字长蛇阵,所有人肩并着肩站在一起,大刀王五赫然在列——他们这一批肩负着断后任务的老兵,是老兵队伍中最强的一批人。
他们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因为制式秦剑难以发挥他们的全部实力。
王五唱着《无衣,单臂抡动那把接近一米五的大刀,将箭失尽数挡在了身前一尺处,叮叮当当的脆响响个不停。
其他老兵们也与他相差无几,几乎将所有的箭失都打落在外。
第一轮箭雨过去,老兵队伍除了八人非要害中箭,竟然没有一人死在箭雨下。
中箭的八个老兵迅速被拖入队伍中,马上又有八位老兵窜出补位。站在最危险最可能死亡的位置,没有一人有片刻犹豫。
嗡嗡嗡
城防军的弓箭手重新拉满弓弦,牛皮弓弦绷紧的声音本不应该被老兵们听闻,但老兵们耳中却响起了幻听。
因为他们当初就是这么拉的弓,就是这么射的人,第二轮箭雨要来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们喘着粗气严阵以待,唱《无衣的声音渐小,好些都已经闭嘴不言了。
他们老了,没有当初的气力,武功也退步到不足巅峰期一半。
他们要尽力把力气都留在接下来这一波箭雨中。
他们知道这是徒劳,他们大概率在这轮箭雨活不下来,就算活下来了也撑不过第三轮箭雨。
但,他们能撑一轮,是一轮。
“将军,小人只能陪你到这了。”
一个老兵咧着嘴笑,他虎口淌血,那是刚才击落利箭被箭力崩的。
“遂这小子和他一样蠢笨,叫个鸟义父,叫阿父啊……”
大刀王五大刀点地,单手支在大刀刀柄暂歇息,目光在城防军中乱跳。
“家里还有三两猪肉没吃,可惜了。”
一个驼着背的老兵咂咂嘴,他驼着背,却依然比大部分老兵要高,能将身后挡的严严实实。
他们等死等的一点都不坦然,每个人都心有遗憾。
蹦蹦蹦蹦
第二轮箭雨到了……
老兵队伍最前方,受到一众老兵合击的白凤被突然出现的白衣剑圣又是一脚,踢飞数十步。
划出一条弧线,砸在了廷尉府门口前的三大世家人群中。
其落处人仰马翻,数十人都变成了滚地葫芦才抵消了剑圣这一脚力度。
一众老兵攻击落空,迈步想要追击,老将一声止步让老兵们攻势暂缓。
老将认出了盖聂,身为始皇帝的贴身侍卫,盖聂在,始皇帝大概率在。
……
廷尉府内,始皇帝背负双手,听着赵高汇报的门外情况,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老将王齮,和一众老兵们的所作所为,触碰到了始皇帝的底线。
“太不像话了!皇兄,我去骂他们!”
嬴成蟜勃然大怒,气冲冲地向外走。
“站住。”
始皇帝出言。
“皇兄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我武功高着呢他们伤不了我。”
嬴成蟜脚步加快,身如残影。
“赵高。”
距离门外仅有六步,马上就能跑出去的嬴成蟜被赵高拦了下来。
嬴成蟜无奈止步,他突破不了赵高的防线。
“皇兄,没必要罢,唱个歌怎么了?我还总唱歌呢,你听我给你唱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始皇帝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嬴成蟜唱歌,他不相信他这个亲弟不知道《无衣意味着什么。
不是你这竖子操纵,便是这些人自发为之,更不可留!
始皇帝心下决定,防止嬴成蟜指挥盖聂拦住赵高跑出去救人,在嬴成蟜唱歌之时,先一步指挥盖聂出去照看三大世家。
嬴成蟜连续唱了三遍《无衣,见始皇帝始终不为所动,知道今日这件事确实惹始皇帝心生浓厚杀机,不是玩闹就能过去的。
遂停止插科打诨,苦笑一声。
“皇兄,都是一些土埋半截的老兵,就算你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了多久。给个面子,擒而不杀,让他们假死可乎?”
始皇帝眼中流露出浓厚失望之色,他没有想到亲弟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自虞朝至秦,哪一朝哪一代能容许谋反?假死?你是如何能说出这等妄言?!这秦国莫非只是朕的秦国,不是你嬴成蟜的秦国?”
嬴成蟜上前给始皇帝锤肩膀,陪着笑。
“他们是为了我,是我的班底。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有此举,我送他们远离咸阳。在外人眼中,这些人仍旧是谋反身死,不会引发乱局的。”
始皇帝冷声道:“谋逆者,夷三族。”
嬴成蟜还想再说什么,忽闻有无数破空声骤然兴起,其尖锐声响让嬴成蟜脸色大变。
弓箭!
来不及多说,嬴成蟜闪身窜向门外。
阴柔的赵高束手拦截,低着头一脸谦卑地挡在嬴成蟜身前。
嬴成蟜深知自己不是赵高对手,动手也是无用。
伸手入怀,黑洞洞枪口对准赵高脑袋。
厉声道:“滚!”
赵高在没见过手枪之时,对手枪威力一直是半信半疑。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一把武器就能敌过他数十年苦修的童子功。
这个时代,单兵作战能力最突出的是武功。
就像盖聂有没有嬴成蟜赠送的百煅剑,都是剑圣。
是以,赵高上一次借着执行始皇帝命令,就是为了一试手枪威力,想试试到底是自己厉害还是手枪厉害。
以一只耳朵为代价,知道除非于极近距离在嬴成蟜扣动扳机之前制服嬴成蟜。
不然只要枪声一响,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心中暗骂怎么会有这等物事,在这怪异“枪”面前,再高深的武功也没有一点用处。
赵高从嬴成蟜眼中的杀机,和身上的杀气明白。
这一次,嬴成蟜的枪口不会在最后偏移,会打爆他的脑袋!
“竖子!”始皇帝愤然而起,厉喝道:“你敢!”
砰
枪响!
子弹出膛,螺旋飞射,一切阻碍其路径物件都要化作齑粉。
侧身躲避的赵高浑身被冷汗浸湿,刚刚逃出生天的他心神不敢有一丝放松,依旧是牢牢紧盯着嬴成蟜手指。
只要见到嬴成蟜手指再有纹丝扣动迹象,他就会立刻闪避。
他和嬴成蟜的距离太近了,这个距离下,他有信心躲过下次射击,但是需要全神贯注。
赵高能活下来不是速度比子弹快,而是通过嬴成蟜手指动作预判到嬴成蟜开枪时间,先行躲避才逃过了脑袋被打爆的命运。
始皇帝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来之前知道嬴成蟜抓了三大世家就很生气,知道斩了人更生气。
他以为那就是嬴成蟜胡闹极限,却没想到嬴成蟜竟然要包庇一众谋反之人。
“你要不是朕亲弟,朕立斩你。”
始皇帝沉声道。
“老子没心情跟你屁话!”
嬴成蟜调转枪口,指着赵高,不进反后退。
赵高见状,立刻前跟。
随着两人距离拉大,他生还的几率就越小,他看不到嬴成蟜勾动扳机手指,等嬴成蟜下次开枪必死。
手指动了!
赵高童孔骤缩,勐然闪身。
砰
第二声枪响果如赵高所料,如约到来。
火舌喷溅,擦边而过去的灼热感让赵高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拎出来的一样,两声枪响就让他快要脱水了。
这躲避的当口,两人的距离就拉到了五步之远。
嬴成蟜枪口指着赵高,话语却是对着始皇帝说,语速极快。
“嬴政!”
嬴成蟜很清楚。
对付自己救助的那些没有精良武器的老兵,箭,驽是最好的办法。
是以一旦放箭声骤起,没杀死所有老兵就不会停止。
每拖一秒,或许就有一个老兵身死,他等不起。
“放这竖子走!”
赵高急忙闪身,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嬴成蟜瞬间从其身边穿过,身影急躁迅勐。
赵高大喘了两口气,勐然惊醒没有应始皇帝命令。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后知后觉地道:“唯!”
始皇帝豁然站起,紧追着嬴成蟜身影向外行去。
竖子误国!
赵高跟之。
……
箭雨纷飞,第二轮箭雨和第一轮相比,力度并没有减弱,甚至还强力了些。断后老兵们的状态,却比方才差了不止一筹。
他们老眼再次眯缝起来,不再眨动,准备用手中武器来将箭雨再次拦截。
拦不住的,就用这一身肉拦!
为秦国征战了一辈子,最后却死在了秦箭之下。
这个结局,老兵们很不满意,很有怨言,但不后悔。
除了将军,谁把我们这些废物当英雄看啊。
刚跑出廷尉府大门的嬴成蟜童孔骤然收缩,他能靠手枪打死武功盖世的赵高,但不能靠手枪拦阻这一大片激射过来的利箭!
“盖聂!”
一声惊天长啸压盖住三大世家的议论骚动,压盖住老兵们低声吟唱的《无衣。
自出场之后没有用剑的白衣剑圣身形拔高,如同一抹白色匹练冲天而上。
匹练打湿了老兵们的肩膀,那个速度奇快无比。
如同拦阻涨潮黄河的大坝开了一道口子,巨大水压压的三四层楼高的河水,尽数从裂缝中迸发。
利剑出鞘!
白衣飘摇!
点点火花于空中绽放,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
老兵们不断挥舞着手上利刃,耳中听着利刃交击的声响,但手上却是一点压力都没感受到,就好像他们什么都没打中。
真他阿母的奇了怪了!
老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手上动作不停。
他们并不能准确判断出每一支利箭什么时候射到他们身前,他们没有那个眼力。
他们能挡下第一轮箭雨是靠的最笨方法——运用全部力气不断挥舞兵刃,利箭不停不得闲。
嗖嗖嗖
片刻后,一大片箭雨如同它们被射出来的时候一样,劲射了回去。
老兵们瞪大眼睛如看神迹,深知自家队伍中没有弓箭的他们不知道这些箭雨从何而来,怎么向着城防军射了回去?
“立!”
城防军最前排的人手中都持有一面大盾牌。
这些回射的箭雨让他们也很懵逼,但凑在一起立盾牌的动作丝毫不懵逼。
一面面大盾并排放在一起就像是一个整体,将所有箭失尽数都挡在外面。
“停手!”
嬴成蟜脸色阴沉,强忍着怒气,踏步如飞落在老兵后阵。
蒙毅见之,眼中大亮,立刻随之下令。
“停手!”
弓箭手们松了口气,赶忙将搭上弓的羽箭插回箭筒。
没有上阵的戈手,剑者也是如此,庆幸于没有轮到衙他们上阵。
白衣剑圣衣袂飘飘,斜提宝剑。
在在场所有人惊为天人的眼神中还剑归鞘,就像是刚才以一己之力反还箭雨的人不是他一样。
就逼格这方面,没有人能和面瘫脸的盖聂相比。
“将军,你出狱了?”
大刀王五丢掉手中大刀,仗着自己名字是嬴成蟜给的,急忙奔了过来。
一众老兵们见到嬴成蟜身影,喜笑颜开,纷纷把武器丢在地上,解除武装。
嬴成蟜本想一脚踢飞王五,但是见到独臂老人苍白密布皱纹的老脸,没舍得下脚。
冷声道:“站那别动,乃公和你不熟。”
王五讪讪住脚,独臂老人像是个稚童,用仅剩的一只手挠着头,一脸窘迫。
“将军,这么多老兄弟看着呢,留点脸。”
嬴成蟜脸色依旧很难看,他很生气,特别生气。
他想破口大骂,大吐前世三字经。
脑海中的理智说不可以,情绪一巴掌把理智打死说开骂!
“老子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养着你们,是他妈让你们来送死的?好日子过够了是吧?还他妈玩起兵变了?不知道谋逆夷三族嘛!真都当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张横!你孙子刚下生,老子刚给起了个名,你不要你孙子给老子送长安君府去!王五!你倒是孤家寡人,想死你自己抹脖子,别连累老子行不行!”
嬴成蟜大喷特喷。
一众老兵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看嬴成蟜。
有些玩着仅剩的三根手指头,好像再玩一会就能断指重生。
有些庆幸于没了双腿可以藏身在人群中,不用直面被将军骂。
更多的,是仰着脸,看着愤怒无边的嬴成蟜嘿嘿,咯咯,哈哈直笑,笑着笑着,就把眼泪笑出来了。
死之前,还能见将军一面……
嬴成蟜骂着骂着,声音渐小。
眼前这些能做他大父的老人在他面前又哭又笑,他满腔的怒火都被那浑浊的眼泪浇灭。
这些人每个他都能叫出名,每一个都是为秦国征战一声,却被秦国所抛弃的老兵。
他身为秦国皇弟,亏欠这些老兵多矣。
秦国是二十等爵军功制不假,每个平民都有上升通道也不假,但能有多少人靠军功制起势呢?
万中无一。
杀一个精锐士兵能成为公士,以此推论,一场大仗之后应该有好多公士才对。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杀了一个精锐士兵后战死的,大概率是拿不到爵位的,除非有亲如手足的兄弟盯着还有可能。
活下来的公士士兵紧接着开始下一场战斗,打仗基本上都不是一战定胜负,例如长平之战秦赵对峙了三年。
在这三年内如果死了,这爵位也是没有的。
而在这种大型战斗中,老弱病残就是被抛弃对象,会被单独编军,每次战斗这支军队就是试探,或者炮灰。
这样做对于秦国而言有一大好处——控制爵位。
正常而言,锐士活得越久,年岁越长,爵位越高。
如果照常发展,那么一代代爵位继承下来,早晚会把秦国土分完。
而如果这些老兵战死,那就没事了,只需要照着爵位给家里寄抚恤金。
这甚至已经成了潜规则,被抛弃的老兵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命不好呗。
这个道理今人无法理解,但是在这个时代是主流。
因为就算不被抛弃,他们大概率也是活不过下一场战斗。
而且因为体能比其他锐士要差,变阵行进都会拖后腿,这或许就能成为一场战斗的胜负手,秦人都习惯了。
但嬴成蟜,不习惯。
他无法接受为秦国出生入死的老兵,最后被榨干剩余价值送死。
法家治下的秦国是唯功利性的秦国,这点在始皇帝身上再明显不过。
有能力你骂朕朕也能忍着,没能力你骂朕朕剁你五肢,杀了你把你尸体在烈阳下暴晒。
始皇帝也不管秦臣忠诚不忠诚,只要你做事不掉链子,那就行。
在秦国,道德这两个字基本上是没有的,法家不信这个,始皇帝也不信。
秦人悍不畏死大都是为了出人头地,而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爱国,强秦。
秦人不偷窃不是因为觉得偷窃不好,而是偷窃剁脚趾,服徒刑。
秦人见义勇为也不是因为三观正,而是两百步内不见义勇为罚两套完整甲胃——秦律规定平民不得私藏甲胃,私藏服徒刑,所以不管赔不赔都是服徒刑。
嬴成蟜不喜欢这样的秦国,所以他自掏腰包赡养老兵。
要说他有私心,他从来没有指望这些老兵为他做什么。
要说他没有私心,他每赡养一个老兵心里就舒服一分。
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
嬴成蟜没有那么高觉悟,他只是顺心而为。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因为这种原因,那种原因身不由己。
而投了个好胎的嬴成蟜比常人少了许多掣肘阻力,他无法用身不由己这四个字说服自己彻底融入这个世界。
他很喜欢前世漫画中的一句话——都说是身不由己,但己不由心,心又岂能由己?
踏
踏
踏
老将王齮穿过老兵们让出的一条道,径直来到已经不言不语的嬴成蟜面前。
单膝跪地。
双手抱拳。
“今日之事,齮可一力顶之!”
嬴成蟜冷笑。
“你顶?你凭什么顶?你能保住你身后这些老兵的性命?老子就不明白了,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们甚至都不知道老子要做什么,他妈的就敢兵变!”
王齮不言。
齮知道兵变夷三族,但齮除了此法,不知如何救将军……
“将军。”
一个老兵把手举到脑袋侧面,歪着头小心地道。
“有屁就放!”
嬴成蟜气犹未消。
“小人是不知道将军想做什么,但不管将军做什么,小人都想跟着将军。小人不知道做什么,那将军就指挥小人呗。就跟邯郸那场大战似的,将军让小人打哪,小人打哪。”
老兵傻笑着。
“老子告诉过你们,个人崇拜要不得,你们不要盲从。你们要有主见,要知道做什么,这是意识形态的转变,是进步……”
嬴成蟜不厌其烦。
嬴成蟜私下里和这些老兵见面,没少说这些话。
只有面对这些守口如瓶的老兵,嬴成蟜才能一展倾诉欲。
在倾诉欲满足后,嬴成蟜也很希望能得到思想共鸣。
但这些老兵都呵呵笑着说将军说得真好,将军说的对,一次不往心里去。
“将军啊,小人哪里有你那么厉害。小人要是知道做什么,不也是将军了嘛。”
老兵恭维道。
“是啊,我们都是鸟人,屁都不懂。”
“连字都不认识,将军你说我们能懂啥?”
“每次听将军说话都好听,但将军我们也是真不懂啊。”
“这话可憋死我了,每次都想说没听懂,但又不敢说,怕将军从此不来看我们。”
“……”
老兵们知道今日兵变断然活不成了,平日不敢说的话也都说出口。
嬴成蟜听着纷乱话语,看着眼前一张张对自己信任有加的老脸,心跳立即空了一拍。
错了!
践行理念不能生搬硬套,就像一位伟人说过不能走老路,中国有中国的特色。
在秦国,意识形态改变不可行,也不需要意识形态改变。
直接干,就是了!
秦国特色是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