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勇士杀了做甚?为什么不能找来当我的门客?”
嬴成蟜脑袋还没有完全清醒,揉着惺忪睡眼都囔着,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
打呵欠是会传染的,连带着一身黑衣满脸严肃的鬼谷子手举过胸口微张,反应过来后立刻放手闭口。
“君上,已经过了辰时了,你这,稍微整理一下再出行可乎?”
鬼谷子说不下去了。
[在长安君府喜欢睡懒觉,散漫成性就算了,身在咸阳也没有太多能做的。]
[但这都到了韩地了,君上你还是这般,就有些说不过去了罢!]
来到韩地已经过去一周了。
科学家带着一群墨家门生去了宜阳,以墨治国,还不知道具体情形。但以墨家巨子大爱无私的一贯作风,定然是忙碌的要死。
身为统筹的鬼谷子总览韩地一切事宜。好似韩地不是始皇帝暗中划给嬴成蟜的领地,而是划给鬼谷子的。
在百废待兴的韩地,手上还几乎没有臣工分忧,鬼谷子的忙碌,比科学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时间是早上八点十几分,鬼谷子都处理一波公文了,看天光大亮觉得自家主君怎么也应该起床了,这才赶过来汇报昨夜夜观星象得到的启示。
结果看到嬴成蟜赤着双足,袒着胸口,头发披散。一看就是刚睡醒,而且还不加以掩饰就这么跑出来了,心里是真气啊。
嬴成蟜面不改色地拉好衣襟。
“王公来见成蟜,成蟜来不及穿鞋,第一时间便跑出来了。这不恰恰是成蟜重视王公的表现乎?王公怎么会理解成成蟜不重视你呢?”
[这理,好像也说得通……]
鬼谷子心中怨气消散,面上却是冷着脸道:
“起的晚就是起的晚,无礼便是无礼,君上总是有一些歪理狡辩。”
手指再次在地图上的齐地上轻点三下。
“君上,重童子就在齐地,请速派兵。”
经过这么一小段时间,嬴成蟜已清醒许多,一屁股箕坐在桌桉一侧,大岔着双腿,先要府上一直光明正大瞄着他胸口的侍女去给自己准备饭食,然后又打了一个呵欠道:
“重童,勇武,王公说的是项羽?早了点罢,现在那小子应该才三四岁,杀他做甚?有这人力都不如去沛县宰了刘邦。”
在嬴成蟜的记忆中,嬴政比刘邦大三岁,刘邦比项羽大二十四岁。
现在始皇帝三十一岁,那刘邦就该是二十八岁,项羽四岁。
虽说项羽有羽之神勇,千古无二的美誉,还稳坐兵家四势兵形势第一人的位置。但那是成年后的项羽,而不是一个四岁的小娃娃。
谁会忌惮一个四岁的小娃娃呢?
鬼谷子皱起眉头,不知道自家主君又犯什么疾,怎么又说起了胡话。
“项羽是谁?刘邦又是谁?听语气,君上对这两人很是忌惮?”
“嗯?”
嬴成蟜瞪大双眼,一块眼屎掉落。
“你不知道项羽?不是你跟我说要派人去齐地杀项羽的?”
“老夫何时与君上说过项羽二字?”
鬼谷子莫名其妙,第三次点指着齐地。
“老夫是要君上派人去杀重童子,此子若是放任长大,神勇天下无敌。君上是不是还没睡醒?”
[重童子不就是项羽乎?这天下还有第二个神勇无敌的重童子?]
嬴成蟜同样莫名其妙。
“你说的重童子叫什么名字?”
“老夫如何知晓?”
“……那你怎么知道有重童子的?还知道他长大后神勇无敌。”
鬼谷子单指指天。
“星象如此显示。”
又指了一下嬴成蟜。
“就如我知晓君上,主动来寻一般。彼时西方有星大放光明,璀璨夺目,常人不可视。”
“观星知事,这是阴阳家的阴阳术?”
“是,也不是。比起称之为阴阳术,我更愿意称之为尸术……这不重要,人已经死了,都是些陈年往事。”
“别啊,说说看,我就对这些有兴趣,尸术和阴阳术什么关系?”
嬴成蟜急声道。
貌美侍女莲步轻移,带来了丰盛的食物,美酒,轻轻放置在嬴成蟜面前。
嬴成蟜取了一个酒樽放在鬼谷子身前,为鬼谷子斟上美酒,满怀期待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没有喝酒。
“不管是叫尸术也好,还是阴阳术也罢,都是小道耳,无甚可谈。君上还是及早派人去往齐地为好,重童子已壮,不可放任。”
嬴成蟜看出鬼谷子随意言语中的拒绝,虽然心中对此很是好奇,但也不好意思勉强。那应该是鬼谷子不愿言说的往事,人死为大。
现在若是说重童子就是项羽,嬴成蟜却解释不清了,且年岁也和嬴成蟜记忆不符。
为了避免麻烦,嬴成蟜索性绝口不提项羽二字,也和鬼谷子一般说重童子。心中带着对阴阳术的惊奇,其喝了口热水润润干渴的喉咙,舒服喘口气,笑道:
“重童子已壮,王公既擅阴阳术,应早就观之得之,怎今日与我言说?王公可别告诉我,你不忍心杀小儿,你我都清楚,你不是这样的人。”
鬼谷子知道嬴成蟜一直不信阴阳术,巫术这些事物。听嬴成蟜言语,只当嬴成蟜明上质疑时间,暗地里则是表明不信阴阳术。
而事实上,在鬼谷子突然言出重童子,神勇无敌的时候,嬴成蟜就信了八成,他从来没和人同时提过重童,项羽。
而鬼谷子虽然相信嬴成蟜生而知之,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但鬼谷子并不清楚嬴成蟜前世就是此世两千年后,自然不知道嬴成蟜能预知未来。
“先前未与君上说,是君上一直未信任禅。如今君上委禅治韩地,禅方觉可说矣。”
嘴上给嬴成蟜解释明面原因,鬼谷子端起酒樽晃了晃,起身道:
“今夜亥时将有大雨倾盆,君上记得关窗,禅先下去了。”
嘴里填着半数食物的嬴成蟜眨巴眨巴眼,指着桌上饭菜。
“王公这么着急?吃点再走呗。”
“不了,晚些再陪君上。”
鬼谷子谢绝挽留,毅然离去,他的工作还有很多。
嬴成蟜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走出郡守府大门,仰望天空。
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未到中午,阳光不算炽烈,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公子在看什么?”
一个貌美侍女双手背后,探头笑问,明眸皓齿。
这些随时可以臂装秦弩,化作美艳罗刹的侍女在没有作战时,一个个看着人畜无害,美丽活泼。
“在看晚上会不会下雨。”
嬴成蟜老实说。
貌美侍女也仰头看天。
“连朵乌云都没有,怎么可能下雨呢?”
“我也觉得不会下哎。”
“嘻嘻。”
“笑什么?”
“欢喜。”
“欢喜什么?”
“公子和我想的一样,哎。”
貌美侍女将“哎”音拉重拉长,模彷自家公子自创的语气词。
“切,这有什么可欢喜的。”
嬴成蟜撇撇嘴,心中也很欢喜。
一整日,天无朵云。
入夜,无云遮月掩月华,星光难与争辉,月明星稀。
戌时,距离亥时还有一个时辰。
嬴成蟜躺在挂于两颗大树之间,用上等布料做成的吊床上,仰望夜空。闭上双眼,没有感受到明显湿气。
“君上该休憩了。”
扫地僧鲁勾践缓步行来,在嬴成蟜身边温和轻声道。
若是在白日喧闹,有无数细微之声时,这声音难以听闻。但在夜间这万籁俱寂刻,同样分贝的声音,清晰可闻。
嬴成蟜睁开眼,老人关心脸庞映入眼帘。
“祸源说亥时会下雨,我在等下雨,鲁公觉得会不会下?”
“勾践除了剑,便只会些洒扫之事。君上怕是问错人了,应问农民才对,勾践去问问?”
“不行不行。”
嬴成蟜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
“民以食为天,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去麻烦农民,鲁公坐。”
嬴成蟜翻身坐起,拍了拍给鲁勾践让出的半个吊床,鲁勾践依言坐下。
“科学家,农民同样是要钱,君上对科学家有所限制,却对农民从不推辞。结巴,酒鬼,莽夫去西北变法。商人,剑客,师者,老将留咸阳固秦。科学家治宜阳,祸源理韩地,老夫护君上安全。我等都被君上安排,唯独农民例外。
“先前君上不要老将出马,是因战事未起其无用武之地。但农民虽扛锄不似高人,可其武功之高,勾践持剑亦不敢言必胜。君上要盖聂入宫保护秦王,要我保护商人来韩地,身边没有防护,那时却也不召回农民,君上不信任农民?固以钱利之而不用之?”
这些话在鲁勾践心中憋了许久。
上次其去往韩地,嬴成蟜身边无人护卫,得越女行刺。
虽然嬴成蟜身穿防弹衣,手持精铁剑,越女不但没刺杀成功,反倒还把自己搭了进去,但这事依旧令鲁勾践很后怕。
若是越女行踪再隐匿一些,若是那第一剑噼中的是嬴成蟜脖子,嬴成蟜焉有命在?
鲁勾践不明白,为何主君在那等紧要关头,还放任一个绝世高手天天在外面挖土种地。
嬴成蟜多机灵啊,一听就知道鲁勾践心中结点,安慰性地拍了拍老人手臂,臭屁道:
“鲁公不必放在心上,这个天下没有能刺杀我的人,我就是天下第一!”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君上请告予勾践,为何对农民如此放纵。”
“一是因为我确实不需要农民保护,我的自保能力很强,二嘛……”
嬴成蟜四下扫了扫,跟做贼似的,似乎怕隔墙有耳,放低声音附在鲁勾践耳边道:
“私以为,诸子百家,农家第一也。”
“此话怎讲?”
嬴成蟜坐正身体。
“不管治国是用儒,还是用法,亦或是用墨,全都离不开生产力。百姓吃不饱肚子,没有生产力光谈制度,不过是空谈。秦国能变成什么样,全看农民培育的作物有多大产量。
“一人所种能让十人吃饱,匈奴,东胡那些地盘就能成为大秦直属。一人所种能让百人吃饱,来个多生多育政策,二十年后就能设罗马郡,波斯郡,广袤地中海就是大秦内湖!
“生产力排在第一位,什么事都要向后靠。当一个面包要五十万马克的时候,就不要怪百姓举美术生为王。不管什么时候,粮食都是第一位。哪怕两千年后,依旧如此……”
琉璃器可以不用,用陶土器。
丝绸服可以不穿,穿麻衣。
马车牛车可以不坐,腿着走。
大多数事物都有着替代品,唯独粮食没有。
粮不足,就会死。
嬴成蟜谨记,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下,全世界大多国家都爆发了粮食危机。
米,面价格迅速上涨,物价离谱上涨。好些国家粮储不足,不够本国人民吃,都发生了暴乱。
在生命的威胁下,没有人能听的进大道理。什么香奈儿,劳力士,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都不如一个馒头。
而中国因为是世上少数能自给自足的国家,粮食储备充足,自始至终没有大风大浪,局势平稳。
[一人种,百人饱……]
嬴成蟜后面的话老人都没听。
经历过战乱年代的人,不需要任何人来说明粮食的重要性。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亥初,距离亥时只有半个时辰了,月如白玉盘。
月色下,嬴成蟜和老人空手对战。
两人身影如山鬼,精灵,乍触即分,没有久久对打的时候。
武术不是为了表演而发明,而是杀敌。能一招毙命,就不用第二招。
一般两人搭上手,不出三分钟必见分晓。若是三分钟不分胜负,在伯仲之间,那不是生死对决就可以停手了。
老人给嬴成蟜言说着应该如何更好出招,讲的都是插眼,掏蛋,戳心,在后世武侠小说中被人诟病的下三滥招数。
生死对决。
活下来的就算满身是灰,血污满脸,穿着破衣烂衫,那也是高雅。
躺地上一尘不染,如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般美丽帅气,也是下三滥。
嬴成蟜认真听讲,待老人将毕后,仰头看了看依旧没有点滴雨水落下的夜空。
“鲁公去洗个澡,然后休憩罢,今日应是吃不上夜宵了。”
和鲁勾践战斗全力以赴,浑身都是汗的嬴成蟜松动了一下肩膀,轻轻扯了两下衣物,让热气从胸口散去。
鲁勾践年事已高,早就困倦了,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分别,嬴成蟜没有找侍女,自己找来大木桶搬到内室庭院,倒热水,调水温,脱去衣物,跳入其中,这就过去了一盏茶时间。
温热的感觉浸泡其身,滑腻腻的汗液被热水冲刷,嬴成蟜搓了两下身子,调匀呼吸,闭目舒服地呼了口气。
“鲁公好强啊……”
忽而,裸露在热水外的肩膀上,有一阵凉意袭来!
嬴成蟜霍然睁眼,其目灼灼,非但没有屈身藏入水中,反而直身而起,腰腹尽皆暴露在外!
细微的风吹在他的肩,他的胸,他的腹。热水挥发带走了他身上的热量,让他浑身都是凉意。
起风了。
天空之上,光线暗澹,有乌云不知从何而来又在何时出现,挡住了从天上如水银泻地的月光。
光不落,月为遮,群星之光在皓月不得尽出之时璀璨夺目!
啪嗒
啪嗒
初是一滴两滴三滴雨落。
哗啦
哗啦
很快便是连珠成线,雨打叶音不绝于耳。
哗哗哗
哗哗哗
不到一盏茶时间,天河破堤落人间,水声连成一片,世间再无他音!
嬴成蟜被雨水打湿,浑身阴冷,胸膛却是滚烫。
他内力流转全身,以保不会被阴冷侵袭,不会染上寒病。
风雨皆至。
一人形如鬼魅,披着蓑衣,打着油纸伞,开了屋门,一步步向着嬴成蟜行来。
不是来人轻功卓绝走路无声,而是这倾盆大雨掩盖了其鞋落之音。
“君上这是做甚?节约用水,以雨水洁身?便是为了迎接禅而出屋,在檐下躲雨便可。”
嬴成蟜盯着不断靠近的鬼谷子,跃出木桶,穿上湿衣。雷霆雨落之声,不能压其半点声音。
“春秋战国,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嬴成蟜绝不避雨,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