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于理不合!”
御史大夫冯去疾霍然起身,大义凛然,康慨直言。
在其身旁的王绾大为诧异,不知道这位对下统管一方权威无限,对上如墙头之草哪边风大哪边倒的老朋友为何会主动蹚这趟浑水。
现在态势太明朗了。
长安君要封将死之身的蒙公冠军侯,陛下同意了。
无论陛下从何考虑,想要靠封侯拉拢朝野秦军之心,还是想要让武将势力再上一筹,亦或是为长安君继位造势。
陛下都已经同意了。
陛下都同意了,你还站出来摆什么公正呢?
现在站出来说公道话,就是站在了陛下、长安君、武将三方势力对面。这不是一位智者能做出来的事,更不是一个墙头草能做出来的事。
果不其然。
嬴成蟜极度不满的目光投射了过去,满朝武将尽是敌意地看了过去。
蒙武、蒙恬、蒙毅父子三人的目光更是要杀了冯去疾一样。
阿父/大父被封冠军侯,这是老人一辈子的荣耀,这是老人平生夙愿。
本已尘埃落定的事,你冯去疾站出来横生枝节,你一个文官有甚资格评说?
在战场上打生打死的将军再公允,骨子里对文官也不可避免存有轻蔑。
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靠搏命去拼爵位官职的武将,看待在后方的文官就是动动嘴皮子便和他们平起平坐的谄媚奸臣!
“蒙公劳苦功高不假,然每次军功皆已计入,奖赏已发。二十等军功爵,每一等晋升标准早已公示在外,封蒙公为冠军侯,视在外征战的诸将为何物?此举难以服众!”
[怎如此不智,陛下既已做下决定便不容更改不容辩驳,看不到姚贾之下场乎!]
右丞相王绾扯了冯去疾不下数十次腿脚,没有让冯去疾言语慢上半分。
上一个这么做的姚贾被始皇帝当场免去了上卿之位,一朝自九天之上落到九幽之下。不得已退出大秦权力中心咸阳,跑到韩地去自谋生路了。
然而,这一次。
开金口,讲玉言,封完蒙骜为冠军侯的始皇帝被当众忤逆,却没有露出怒色,而是赞许点点头。
“有理。”
朝上寂静无声。
但若是将群臣心声尽数外放,那必然是一片哗然。
始皇帝三番两次的态度让他们拿不准,他们本以为对始皇帝已是足够了解,但这短短数次却是接连猜错。
“成蟜,你要为蒙公请封冠军侯,可有什么依据?诚如冯去疾所言,此不合秦律,不能服众。”
包括蒙家父子在内的一众将士,尽皆满怀希望地看着嬴成蟜。
始皇帝言语中含义表露很清楚,蒙骜能不能被封冠军侯,尽皆在嬴成蟜一人身上了。
“不能服众,是谁不服?这个众,是你冯去疾一人乎?”
嬴成蟜沉声道。
“老夫自是不服,诸公也是不服!”
冯去疾寸步不让。
嬴成蟜眉眼锐利,凝如实质的目光却不能让冯去疾有丝毫退缩。
“姜商,你服不服?”
与冯去疾对视的嬴成蟜突兀说道,点名大秦文臣之首——相邦姜商。
姜商起身,对着高台拱手下拜。
“商窃取上天的道理以告陛下,而得到了相邦的官位,与蒙公实打实的战功自然是不可以一起比拟的。蒙公被封冠军侯,姜商自无不服也。”
“廉颇,你服不服?”
嬴成蟜再次点名。
大秦武将之首——国尉廉颇起身,众武将纷纷投以敬畏眼神。
上一任秦国国尉尉缭没上过战场,没有战绩傍身,不被大秦武将认可,廉颇却是不同。
长平之战,听到赵国派廉颇于长平防守,秦武安君白起说“去了也是白去,长平有廉颇防守打不下来”,拒绝为长平主将。
直到赵国临阵换将,把廉颇换为赵括,白起才接单赶赴长平。
和白起对位过的将军有许多,皆败。
能让白起主动避战的将军,只有廉颇一个。
无论从战绩还是名声,廉颇都强过蒙骜,廉颇是与蒙骜主将白起媲美的天下名将,二者差了一个等级。
于是,不善言辞,比蒙骜这个老将还要老的老将廉颇沉默片刻,简短道:
“服。”
虽说早就知道姜商,廉颇是长安君门客,但二人已身居官职最高位,还能对嬴成蟜这位主君有多大敬意,群臣不少持有怀疑态度。
二者这一答,他们没有怀疑了。
一直站着的嬴成蟜在他们视线中无限拔高,如同一个巨人。
嬴成蟜先指吕不韦,后指廉颇。
“冯御史大夫,相邦,国尉皆服,此可是可以了?”
比你官职还大的相邦,国尉都服了,你一个御史大夫还有什么好说?
冯去疾哂笑。
“姜商,廉颇,曾为你之门客。迫于你的淫威而从你之言。大殿中有如许多人,此二人自甘堕落罢了。”
“有理。”
始皇帝清朗的声音传遍大殿,让想要到此为止的嬴成蟜眉头大皱。
他无奈闭目,在满朝文武复杂眼神中轻声道:
“付子康,你服不服?”
九卿之一,治粟内史付子康起身,拱手对高台下拜。
“服。”
“李斯,你服不服?”
大秦左丞相,李斯起身,拱手对高台下拜。
“服。”
“张图,你服不服?”
九卿之一,廷尉张图起身,拱手对高台下拜。
“服。”
“蔡泽,你服不服?”
于秦昭襄王期间任相邦,被封纲成君的蔡泽起身,拱手对高台下拜。
“服。”
“甘罗,你服不服?”
九岁拜相,为世家领袖的上卿甘罗起身,在一众朝臣意外眼神里低着脑袋,拱手对高台下拜。
“服。”
嬴成蟜连叫五人,每叫一人,群臣的敬畏眼神便浓上一分,直视的目光便低下半寸。
这五人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势力庞大,哪一个拎出来都是秦国巨擘,却尽皆在嬴成蟜问话下给予肯定答复。
自秦国建立以来,能够有如此威势而不为王者,唯有那位传奇太后,芈八子!
但芈八子是女人,是不能登上王位的女子。
而嬴成蟜不是,嬴成蟜是根正苗红的赢氏一族子弟,始皇帝亲弟,秦国又有兄终弟及的传统。
虽然太子目前已定位嬴扶苏,但只要太子没继位,那便一切皆有可能。
[长安君如此表现,陛下却笑容满面,这是为长安君继位造势啊!]
群臣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而接下来咸阳殿内的对话则让他们万分确定心中所想。
“够了乎?”
嬴成蟜问冯去疾。
“不够!”
这话不是站在殿上的冯去疾所答,而是坐在高台上,头戴通天冠,身穿黑色玄鸟冕服的始皇帝所答!
“还不够!”
始皇帝再次强调。
今日册封蒙骜为冠军侯,本来便是兄弟俩商量好的,按照流程始皇帝上朝第一件就应该宣布这件事。
但始皇帝不但没说,还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要逼不想为王的嬴成蟜站出来。
[你要是想封蒙骜为彻侯,便自己提出来,朕不会提。此事成与不成,尽在你这竖子。]
这是始皇帝擅长的阳谋,光明正大!
他知道亲弟重情义,知道亲弟肯定要促成这件事,那就站出来!
他封蒙骜为彻侯,受蒙骜恩惠极多的武将之心尽皆归于其一人。
嬴成蟜站出来为蒙骜请封,至少有五成武将之心要转在嬴成蟜身上。
造势,没错,他就是要为嬴成蟜造势!
三月春暖花开之日,便是始皇帝巡行天下之时。
皇后阿房监国,始皇帝放心,但是不安心。他知道他的房儿不会背叛他,也知道房儿能力不足以撑起偌大帝国。
嬴成蟜监国,始皇帝放心又安心。
冯去疾不是始皇帝安排的人,是意外之喜。
始皇帝很少安排人,始皇帝虽然乾纲独断,但不会扼杀朝臣思想。
治理大秦帝国,他要兼听则明。
始皇帝藏在珍珠帘后的视线,在冯去疾身上一扫而过,带有赞许。
冯去疾的出现,让今日效果比他最佳预想还要好上许多。
嬴成蟜抬起头,向上望的眼神里毫无敬畏,权势不满,他报复性得大声喊道:
“蒙毅!”
“服!”
“蒙恬!”
“服!”
“蒙武!”
“服!”
“芈随!”
“服!”
“毛亨!”
“服!”
“浮丘伯!”
“服!”
“公孙尼!”
“服!”
“陈嚣!”
“服!”
“赵佗!”
“服!”
“任嚣!”
“服!”
“屠睢!”
“服!”
“嬴傒!”
[直呼长辈名姓,好没礼数,这个竖子!]
秦庄襄王嬴子楚大兄,渭阳君嬴傒有些生气地站起,赌气地大声喊道:
“服!”
……
嬴成蟜一个人名一个人名点过去,似乎没有止境一般。
文臣,武将。
赢氏王族,外戚楚系,世家大族。
一个接一个起身,一个接一个直立。
他们嗓音有沙哑有清脆,声音有大有小,音调有高有低,但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个字——服!
原本朝堂上群臣多是正坐,仅有三五个起身而立。但随着嬴成蟜越喊越快,越叫越多,不足半刻钟,站着的人数就快要和坐着的人数持平了。
举国最出色的人杰或垂手或低眉,站在原地黑压压一片,投射下来的阴影让还坐在地上的朝臣心惊胆战,忐忑不安。
他们很害怕。
一方面,他们在想:万一长安君叫到他们的名字,他们要怎么回答。
另一方面,他们在想:这朝堂上,什么时候都是长安君的人了?
很快,站着的人数便大于坐着的人数了,嬴成蟜终于停止点名,冷冷地道:
“陛下,够了乎?服者已过了不服者。”
始皇帝哈哈大笑,笑声让朝堂上仅有的一些诡谲气氛也烟消云散。
“冯去疾。”
始皇帝身子前倾,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这位御史大夫说一说,你服不服?诸公如此,可以封侯了乎?”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飓风,却没有刮倒冯去疾这位墙头草。
昂然直立,犹如一把刚正不阿利剑的冯去疾不为所动,对着高台微微躬身以表敬意,道:
“臣不服。
“世道公理,早有公论,臣未尝听闻少数服从多数的道理。依长安君的话,五男子奸淫一女子,五男子同意而一女不同意,五男便无罪了乎?要抓一女乎?真是荒唐可笑!
“商君立二十等军功爵,刻于竹简之上,秦律之中。蒙公不为将军已数年之久,既未立军功,今何以封侯?
“陛下不必再问了,便是满朝文武尽立,臣的回答依旧如昔,不会改变。
“不服。
“不可。”
群臣哗然。
他们眼中的冯去疾,从一根风吹即倒的墙头草,变成了茅坑中的石头,又臭又硬。
“有理。”
始皇帝点头,望向嬴成蟜,兴致勃勃。
“成蟜,你怎么说?”
“战场上的军功已封赏,战场下的呢?”
嬴成蟜指着起身站在一起的武将们。
“将军最重军功,眼中见不得一点无军功而窃居爵位之事。如今这些将军却愿为蒙公而起身,不是他们为我嬴成蟜淫威所摄,而是他们真心认定,蒙公应该封侯!
“没有蒙公引领,便没有他们今日,多少将军曾在蒙公帐下?没有蒙公,大秦将军至少要少去半数之多!
“不为兵将,不知蒙公之功。冯御史大夫不在三军之中,自然不能理解勇冠三军之封号!军功并不只在战场之上,战场之下亦有!
“臣与诸将士齐为蒙公请封,请陛下封蒙公冠军侯!”
新一代的将领如蒙骜那般不识字的是少数,大多通读兵法,晓字识理,只不过战场生涯让他们习惯直来直往,说话粗犷。
今日为了对他们有大恩情的蒙骜能够封侯,他们端起了平常看不上的架子,说起了文绉绉的官话。
“蒙公封侯,是陛下隆恩,是众望所归。”
“可循纵横侯之前例也!”
“为大秦立下大功者不能封侯,此才是不能服众也!”
“……”
这些将领不是蒙家嫡系,真正的蒙家嫡系已经远赴西北,随着三公子嬴将闾去匈奴地开疆扩土了。
但在秦国为将,大多都绕不开蒙家,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蒙家恩惠。蒙骜的战绩也确实出众,最近眼看着又要不行了。所以他们愿意在嬴成蟜打头阵的情况下,站在其后为蒙骜请命,人死为大。
且就算是不为了报恩,从利益角度讲,蒙骜今日能够封侯,开了这个先例,对为将者都有好处。
等到他们封侯军功不够时,他们就能拿今日蒙骜例子说事,诉诉苦,说说为秦国战场之下的贡献。
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下一个蒙骜。
孙子说:“兵者,诡道也。”
兵家门生不全是只知道打仗而不知变通的莽夫,他们也有算计。
始皇帝下压双手,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的声浪瞬间落下,声音皆无。
“冯去疾?”
始皇帝满含笑意地道。
“不服,不可。”
冯去疾一如既往地答。
始皇帝哈哈大笑。
“御史大夫被这竖子说的词穷了罢,谁要是把这竖子真当竖子,那才是竖子。
“长安君嬴成蟜所言甚是,有理有据。
“蒙骜,封彻侯,号冠军!”
一众将军七嘴八舌地直呼“陛下圣明!”。
嬴成蟜眯着眼,不爽地瞪着始皇帝,在始皇帝“你可以不说话,朕又没有逼你的”视线中失笑。
[过程虽然曲折,结果是好的,那就好……]
主角蒙骜颤颤巍巍起身,激动的脸庞红润气色极佳。
老人从来没有想过,他离开战场这么多年,有朝一日能够被封彻侯,还是冠军候这个名号,这听上去比武安还威风啊。
“蒙公怎么不说话,嫌冠军侯这封号不好听乎?让这竖子再想一个?”
始皇帝笑着道。
得到始皇帝许可,可以说话了的蒙骜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骜甚喜,谢陛下!陛下圣明!”
内心极其感谢嬴成蟜的老人嘴上只感谢了始皇帝。
白起被封武安君的时候,老人见到白起在大殿上感谢了秦昭襄王后,又感谢了正得秦昭襄王圣卷的魏冉。
白起死在了秦王剑下,魏冉被秦昭襄王罢职去爵,逐出咸阳,身折势夺而以忧死。
两个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没有亡在战场和他国刺杀,都折在了侍奉的秦王手上。
老人知道始皇帝不是秦昭襄王,知道始皇帝的心胸要大的多。但是,老人依旧谨记,看到的错误不能犯。
临终之际,大喜之下,老人所考虑的还是蒙家,他一生如此。
大秦帝国诞生了第三位彻侯,冠军侯蒙骜。
朝堂一片喧闹,窃窃私语。
武将们眼神大多都看向蒙骜,文臣的眼神则大多看向嬴成蟜。
若说之前的忌惮是群臣通过蛛丝马迹,朝中官职调动等产生的猜想。自今日之后,这猜想便成真了。
一言调动半数朝堂,剩下没站起来的还不一定是调不动,而是没必要,这份实力势力都不能说是强,只能说是离谱!
更离谱的是,高高在上的始皇帝不但没有丝毫忌惮,还主动为嬴成蟜造势,乐见其成,就好像时刻准备退位一样!
那是王位,不是油锅。
坐上去是天下之主,而不是被油炸!
啪啪啪
“好了,诸君之兴,留在下朝之后罢。”
始皇帝拍拍手掌,一开口,鸦雀无声。
“有一事要诸君知晓,朕决意春来出巡,效彷古之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