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夜。
“紫微出宫。”
鬼谷子夜观天象,穿着一件单薄衣物,在院落中轻声细语。
“有趣,真是有趣,紫微亲自入局,这天相越来越乱了。”
自从遇到刘季,他便在沛县住下了。
不缺钱财的他在刘昂宅邸附近租下了一个房屋,每日带着最小的老徒弟在沛县及周边县郭闲逛。
赤帝已然现身,周边必有随者!
这一日,鬼谷子照例带着老徒弟周游半日,中午请刘季和他的两个小伙伴樊哙,卢绾又美美地吃了一顿,得到了刘季日后得势必万万倍奉还的承诺,满意离去。
“这老丈真这么蠢?这四个包哪是鬼宿之象,分明是撞门框撞出来的。”
卢绾拿着一根枯草,剔着牙缝中间的碎肉,斜睨着鬼谷子和徒弟离去背影,微微咧着嘴道。
只要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刘季开口要饭,这脑袋上长了四个包的老丈从不推辞,比刘昂这个刘季亲爹还像亲爹。
樊哙这个雄壮粗犷的壮汉罕见的面露思索之色,油乎乎的大手不住摸下巴,直摸得下巴油光锃亮。
“这老丈是不是上辈子杀了兄长全家啊。”
噗
“咳咳咳咳咳!”
刘季本在一手持酒坛向口中倾倒美酒,樊哙这句话一说出口,已经入了肚的美酒倒反上涌都喷了出来。
疯狂咳嗽了好一阵,直咳的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瞪眼,咬牙,手指颤抖不已地指着屠夫。
“你,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让刘昂听见,当心你连铺子都没得开!”
樊哙还要再说话。
笑得不能自已的卢绾从桌上抄起一根肋排,塞到樊哙大口中。
樊哙怒目而视,眉毛,眼睛都写着“卢绾你做甚”。
刘季拍手称快,大叫“卢绾做得好”。
二比一,樊哙闷闷低头啃肉。
卢绾笑够了,脸色一正。
“屠夫说话不过脑子,但话糙理不糙。若不是这老丈对你大不起,怎就每日都能请你喝酒吃肉,还能捎带上我俩。你当心些,这老丈我可不像好物事。”
刘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脸傲然之色。
“乃公天纵奇才,其不过是看中乃公资质,先行投靠罢了。两个七老八十的老人,算得了什么大事,你就是嫉妒乃公!”
卢绾拍桌大骂!
“滚!乃公嫉妒你个泼才做甚!嫉妒你二十八岁还被阿公打?嫉妒你千里奔袭,投靠信陵君,面都没见到不说,还将我等筹集的金钱尽数散尽,乞回沛县?还是嫉妒你夜闯曹寡妇门,被大黑撵的丢了裤子光屁股夜奔?”
被说了如许多丑事,常人不恼羞成怒,也会面带羞惭。
但刘季不。
他一脸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喜不自胜。
“乃公没见到信陵君,但是花了金钱,成为信陵君门客张耳的门客。信陵君门客的门客,就是信陵君的门客。你只知乃公被狗撵着光屁股跑,却不知乃公的裤子是曹寡妇亲手扒下。曹寡妇完全不似嫁过人的,初即狭,才通人,那感觉,啧啧啧。”
卢绾一边喝酒,一边冷笑,轻拍两下身边坐着的樊哙。
“装,你继续装。曹寡妇养了大黑七年,大黑为了护住连这屠夫都不怕。要是你这竖子说的是真话,曹寡妇应该叫停才对,怎会让大黑撵了你至少七百步?”
刘季扭头,四下看了看,前倾身体趴在肮脏不堪的桌案上,频频招手,要卢绾,樊哙附耳过来。
樊哙嚼着肉凑过去大脑袋。
卢绾嘴角一撇,手指重叩两下桌案。
“就这么说!”
刘季声音放缓,压低,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乱看,似乎生怕被他人听见似的。
“狗就是狗,再通人性,它也是条畜生不是?乃公走的匆忙,裤子提一半,鸟也没放好。那畜生闻着腥味就奔过来了,就和你卢绾的鼻子一样。”
卢绾大怒,举拳便打。
“乃公打死你!”
刘季接住兄弟拳头,身子迅速前倾,眼看就要和卢绾亲上了。
他在二人距离不过一寸时止住身形,轻声笑道:
“我刘季虽然不成器,但好歹是刘昂的儿子,除了你这匹夫,谁敢在沛县真对我不利?送上来的酒肉,不吃白不吃!”
卢绾眼神一动,知道自家兄弟心间有数,放下心来,另一拳猛然抡起。
刘季猝不及防,被这一下打中侧脸。
他急忙后撤,捂着剧痛不已的右脸,指着卢绾鼻子大骂:
“你这厮是不是有病,是你不靠过来,乃公才出此下策!”
卢绾回骂,声音响度比刘季一点不低。
“放屁!你个泼皮就是借机骂乃公!”
说着话,一把拽起地上凳子就抡了过去!
“要不是乃公大意,你能打到乃公?”
刘季挨了一下,有所防备,反应极快。
一侧身躲了过去不说,还一脚踹翻桌子砸向卢绾。
噼里啪啦
这桌子没打到卢绾,桌子上的盘子,杯子,酒壶,盏子尽数落地摔了个粉碎。
躲过去的卢绾右腿微弯蓄力,有如一只灵巧猎豹般扑了上去。刘季双腿微微下蹲摆开架势,双臂横展在前,有如一尊铁塔。
两人在这小小的食肆内战做一团,菜肴漫天飘,凳子腿桌子腿乱飞。
樊哙在刘季踢翻桌子前抢救下来的一盘肉,此时蹲在地上,抱着盘子啃的不亦乐乎,就着两兄弟打斗下肉。
“刘季你这竖子!跟我去找刘老太公去!”
食肆掌柜早就眼见这边气氛不对,却提早拉住了要来劝和的伙计。
直到刘季,卢绾两人打的差不多了,屋子里也没什么可砸的物事了,这才一声大吼,撸着袖子怒气冲冲得向刘季奔来。
真让伙计劝和了,他这日间生意不多的小店怎么大翻修?这可是笔横财!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狡猾。
两人打架他为什么只找刘季?因为刘季阿父是刘昂这个沛县财主。
而卢绾不但本人是个穷光蛋,家中也没有多少钱财。把卢绾全家榨干拧不出一滴水,也赔不出他满意的价钱。
“王伯且慢!此事不必惊动阿父!”
刘季一身狼藉,鼻青脸肿,但他两人做事一人当,昂首站在王伯面前。
“日落之前,我把这金钱给王伯补上!”
食肆掌柜余怒未消,点指着刘季。
“要么你就把我这食肆还原,要么此事没五百钱不能做消!”
刘季弯腰陪笑。
“我兄弟给王伯复原,给王伯复原。”
他和卢绾打的看似声势不小,实际上也就是砸坏了些桌椅板凳,杯盘盏碟,这些物事加起来一百钱都不到。
一百钱和五百钱,谁都知道怎么选。
“好啊,我这桌椅都是刘老巧手生前打的,盘盏都是从临淄买来”
卢绾大怒,扯着脖子恨声打断。
“你放屁!你呜呜”
刘季急忙捂住卢绾的嘴,赔着笑脸道:
“王伯,我兄弟愿赔!五百钱!天黑前就给你送来!”
刘老巧手生前是沛县最好的木匠,他亲自打造的桌椅板凳不但质量好,而且是绝品。
是县令,功曹,刘昂这些沛县上等人中的家具,价值寻常百姓绝对负担不起。
而临淄则是天下最富饶的城池,从那里来的物事哪怕样式,材料都相差无几,价格却天然就高沛县本地两等不止。
若是按照这个还原法,一千钱都还不完。
王伯瞪了卢绾一眼,神色放缓。
“你刘三也是王伯看着长大的,旁人不信你,王伯却不能不信。就依你罢,天黑前赔钱,这事王伯就不告诉刘老太公。”
刘季面露大喜神色,硬扯着卢绾就向外走。
“那就谢谢王伯了!”
及至门前,王伯突然叫住刘季。
“刘三!”
刘季回首,笑脸相迎。
“王伯你说。”
“王伯知道你及冠时游历天下,哪里都去得。但你跑得了,刘老太公跑不了,这事你自己掂量着办。”
“我刘三说今天闯寡妇门,就不可能过门而不入!王伯你就等钱罢!”
咔嚓
细小声响从一地传来,食肆掌柜王伯没有听到。
刘季耳朵一动,循声望去。
便见蹲在地上,攥紧双拳,脚边有两节满是裂纹骨头的樊哙,低着头默不作声。
刚才那声脆响,是樊哙徒手捏断大骨头的声音。
刘季小惊,厉喝一声。
“樊哙!”
樊哙应声抬头,其双眼中血丝密布!犹如一对血瞳!
五百钱,足够他们三兄弟半个月吃香喝辣的了!这是把他们三兄弟当大肥狗宰了!
他是没有两个兄弟聪明,但是他不蠢!
他宰了不知道多少狗,人虽然没宰过,但想来和宰狗差不多。
刘季声音更见凌厉。
“没得肉吃啦!还不跟乃公走!”
樊哙微微扭头,要看向食肆掌柜王伯。
“樊哙!”
刘邦再次大喝,喝断了樊哙扭头动作,这个角度,王伯还没看到樊哙双眼。
“走啊!”
樊哙吭哧吭哧站起来。
“诺。”
闲逛到距离食肆七八百步的鬼谷子,脚步猛然一停。回首望去,屈指掐算片刻,身形急动,快速回返。
“师傅?”
老徒弟急忙加快脚步,紧急跟上。
“耗星现世。”
老徒弟脸色大变,失声道:
“破军!”
破军,耗星。
耗代表破坏力,消耗力。
为十四颗主星中个性最冲动,变化性最强的杀星!
回奔的二人没过多久,正见刘季,卢绾,樊哙三兄弟拐过街角,两方正好打了个照面!
鬼谷子双目犹如鹰隼般敏锐无边,越过嘻嘻哈哈的刘季,在卢绾,樊哙两人脸上快速略过。
卢绾面沉似水。
[有怒心无杀意,不是此子。]
鬼谷子移开目光,定格在低头不语的樊哙身上。
[没有感受到杀意,莫非不在三人中?]
似是察觉到鬼谷子的目光中的试探,樊哙霍然抬首,一对淡红色瞳孔,正入鬼谷子和其老徒弟的眼中。
一瞬间,两人似乎自其中看到慢慢淡去的无边血海,尸山骨楼!
老徒弟本就煞白的脸色再次大变。
鬼谷子却是停下脚步,轻轻一笑。
“找到了。”
他主动走上前,对视着樊哙,看了许久,一脸缅怀。
“又见面了。”
[破军。]
樊哙皱眉,拱手。
“幸会老丈。”
[这老丈果然有病,刚散开不久,再见面弄这般表情做甚?]
刘季一下扑到鬼谷子身上,脸上眼泪噼里啪啦就掉下来了,哭的稀里哗啦。
“王公啊!又见面这就是缘分啊!你可要救小子一次啊!你要是不救小子,小子就要被送完骊山给自己建坟墓了啊!王公啊”
恢复脸色的老徒弟一脸不爽地拉开刘季,挡在师傅面前。
仔细看了几眼刘季面相。
[命宫无碍,财帛宫晦暗。这不过就是失财罢了,哪里有性命之忧,这竖子又在胡诌!这能是赤帝?]
“你是输了钱罢。”
老徒弟冷声道,他不止一次见到刘季,卢绾两兄弟去赌钱了。
刘季又扑到老徒弟身上,把眼泪鼻涕全都擦在老徒弟衣服上。
“冤枉啊黄公!我们刚分开不过一刻钟,我连酒肉都还没吃完啊!哪里有时间去赌钱呢?更别提输钱了!”
老徒弟木然片刻,猛然一把推开刘季,一脸嫌恶,骂道:
“满口谎言的小儿!”
老徒弟一让开,刘季扑通一声跪在鬼谷子面前。
“王公,黄公冤枉我,王”
“哎。”
鬼谷子单手拽住刘季,笑吟吟道:
“公子先前既然许诺老夫,见你那至高无上的兄长时要赏赐给老夫封地、稀珍。公子有难了,老夫岂有不帮之理?有话不妨直说。”
扭头训斥老徒弟。
“公子是始皇帝亲弟,他说去骊山给自己修陵寝有什么不对?哪里有谎言?”
[始皇帝?]
[亲弟?]
卢绾也不面沉似水了。
樊哙也不满目血丝了。
他们动作一致,先是古怪地看看刘季。
[你是真敢吹啊……]
然后更古怪地看看鬼谷子。
[你是真敢信啊……]
“咳咳!”
刘季使劲咳嗽了两声,抬袖子抹了抹自己的脸,拍拍裤子很是自然地站了起来。
回头瞪了一眼两个不成器的兄弟,转回头又是一脸笑容。
“倒也没多大事,就是王公走后,小子又多点了些酒菜。我那兄长今年给的金钱花完了,没钱付账。”
老徒弟狐疑道:
“几多钱?”
[这面相可不像是一顿饭钱的样子……]
刘季淡然道:
“五百钱。”
“五百钱!你们三个吃金子了!你们”
老徒弟炸毛,他和师傅正常吃两个月也吃不了五百钱啊!
“哎!”
鬼谷子横臂拦下,然后平伸这只手臂。
“公子引路,老夫给公子付账。”
这一下,别说是卢绾,樊哙一脸异色,连刘季都一脸不可思议了。
“多谢王公,黄公。”
他抱拳称谢,转身领路,心中嘀咕。
[莫非我全家前世真死在王公之手?]
食肆门前,一个农民穿着麻衣,扛着锄头,蹲在门口,坐在门槛上。
“刘哥今日回来这么早?”
刘季打着招呼。
沛县刘是第一大姓。
刘哥是沛县人,刘季闯荡江湖之前,刘哥就在沛县生活了。
刘季认识眼前的刘哥有十年了,两人交情不铁,但也算熟稔。
被叫刘哥的农民没有理会刘季,仰起头,看着鬼谷子,笑出一口大白牙。
“祸源,君上让我向你问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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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