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歌声越来越远。

长安城也已淹没在了夜色之中。

李玄没有回头。

豪迈悲壮的心情在他胸中不住激荡，令他情难自已。

但他努力按捺下了这股情绪。

此去安西，路程两千余里，危机重重，只要有哪怕一丁点的不小心，就会命丧黄泉。

所以尽管刚刚离开长安城不远，按照道理来讲，并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可他还是全神警惕。

刹那间。

他恢复成了那个刚毅冰冷、百战余生的老卒。

半个月后。

他已经度过了凤翔府、陇州，到了泾州境内。

从安西返回长安时，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这次重走，一路上倒也顺利——即便有劫匪流寇，看他身上穿着的金吾卫的明光铠，也不敢轻易招惹。

尽管没有遇上什么危险。

可这一路上，他所看到的乞丐、流民、甚至是饿殍尸骨，简直络绎不绝。

更有无数卖儿鬻女的百姓。

大唐……

的确不是那个大唐了。

他无声唏嘘。

数日后。

从路人的口中，他连续得到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消息：

大唐汾阳郡王郭子仪逝世。

按照时间推算，正是自己离开长安的第二天。

另外以条消息是：

原本奉诏入京，准备讨伐河北藩镇的泾原镇五千士兵，因为不满朝廷没有赏赐，于是发动叛乱，占据长安城。

大唐天子及一众文武百官仓皇出逃。

天下震动！

听到郭子仪去世的消息。

李玄的心情是沉重的。

他曾听郭昕提起过，尽管郭子仪立下无数功劳，但是朝廷对郭子仪的防范之心，却是与日俱增。就算郭子仪能力再强、再忠心耿耿，得不到重用，也是难有作为。

如今。

郭子仪去世了。

应该是怀着不甘去世的……

大唐失去这个定海神针之后，立刻尝到了恶果。

区区泾原军五千士兵，便敢悍然发动叛乱，在长安城放火劫掠。

若是郭子仪还在，他们安敢如此？

想当年，田承嗣割据魏州时，骄横无礼，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但郭子仪遣使至魏州，田承嗣却立刻向使者跪拜，并指着膝盖对使者道：“这个膝盖很久没向人下拜了，今天拜一拜郭令公。”

李灵耀占据汴州，不管公私财物，只要经过汴州，一律扣押。可是郭子仪的家眷财务经过他的辖区时，李灵耀非但不敢扣留，还命人护送过境。

面对泾原镇士兵发动的这场兵变。

李玄只能摇头而已。

身为穿越者，他的历史学得不好，不太清楚这场兵变的具体过程和最后结果。但他知道，大唐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即便能够挺过这次的判断，国运依旧是江湖日下，最终必将灭亡，完全不是自己所能够挽救。

自己唯一能做的……

只能是继续坚守安西，对得起那些同袍、对得起安西百姓，也就是了。

数日后。

从长安方向逃难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不管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拖家带口，仓皇奔逃，以至于将道路尽数堵塞。

李玄也得到了关于兵变的更多消息：

泾原兵在长安城内杀人放火，大肆劫掠财物，又将被朝廷罢官闲居的前太尉朱泚请出，奉为首领。

朱泚自称大秦皇帝，疯狂招募士卒，一边分兵攻占周边，一边派人追击出逃的皇帝和文武官员。

天下……

是越来越乱了。

摇头微微一叹息，李玄催动马匹，加快了速度。

傍晚。

血色夕阳低悬在地平线上。

秋风凛冽。

吹得尘沙漫天而起。

“军爷！”

“长安那边怎么样了？朝廷打败叛军了吗？”

李玄刚刚驱马越过一座荒芜的山丘，就遇到了一队商旅。

对方看到他身上所穿的铠甲样式，眼睛里射出了喜悦的光芒，扬起脖子高声呼喊。

他勒住缰绳。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古铜色的脸膛，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反射出淡红之色。连带着身上的明光铠，也沐浴上了一层炫目的光晕。

默然片刻。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

“会平定的。”

话音未落，便如同带着极大的恨意般，他的鞭子猛地在马臀上抽下一道血痕。骏马悲嘶奋蹄，向前疾驰而去，带起了一道尘烟。

天边的夕阳渐渐坠了下去。

暮色笼罩人间。

正当他准备趁着夜色继续赶路之时，却陡然察觉到了似乎有些不对，下意识勒住缰绳，死死地盯住了前方绵延的荒山。

冷月高悬在起伏不定的地平线上。

风声呼呼。

下一刻。

前方的山丘上，渐渐浮出了十几名骑士的身影。身上的铠甲在月色照射之下，泛着阵阵冷光。一面绣着黑色狼头的旗帜，在队伍里翻飞不定。

铁勒人！

李玄脸上神情不变，心中却着实吃了一惊。

铁勒人居然有恃无恐地在大唐境内游荡？！

安史之乱爆发后，大唐的北境迅速涌现出了许多势力，相互间激烈攻伐。

柔然、吐蕃、铁勒……

各个部族都趁着大唐衰落的机会，展开生死搏杀，希望能够称霸北方草原。

如今，大唐在安西最大的敌人当然是吐蕃，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其他部族就不是大唐的敌人了。

就譬如这铁勒人。

他们曾经是大唐的附庸，以耿耿忠心赢得了朝廷的信任。不论是唐朝灭突厥、灭薛延陀还是灭高句丽，铁勒都曾听从命令派兵。安史之乱发生后，铁勒还曾派兵支援大唐镇压叛军。

可是，正因为大唐的衰落，铁勒人开始生出私心。

安史之乱时，铁勒军攻下东都洛阳后，大肆烧杀抢掠，洛阳民众死者数万，火累旬不灭。无数金银财富、年轻女子，被铁勒人抢走。

他们变得趾高气昂，不再将昔日的天朝放在眼中，肆无忌惮的欺压唐人。

有铁勒人在长安杀人，被官府抓进大牢。他们的酋长直接闯入监狱，砍伤狱吏，劫走囚犯。

唐将张光晟看到铁勒使团掳掠唐朝妇女百姓，怒不可遏，直接动手将回鹘使团屠杀。但最后，这件事却以唐朝赔礼道歉、张光晟被逼自杀结束。

反复无常、左右逢源、见风使舵……

这些词语用来形容铁勒人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偏偏大唐和吐蕃，都不敢贸然和铁勒人全面开战，反倒是为了避免铁勒人倒向对方，争相向铁勒人示好。

屈辱、无力、悲愤……

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