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奉、张嗣节在临皋驿门口告别了敬翔后,又等到日上三竿,张家的车马才姗姗来迟。一行二十多人,十几匹马,还有五驾马车。
两人在门口苦等了多时,远远望见车马的影子,便已经牵马在道边候着了。
张淮诠从车队中纵马而出,招呼了二人一声。
“三叔,怎么这么晚才到,有什么麻烦吗?”张承奉问道。张淮诠摇了摇头,待张承奉上马与他并辔而行,才低声说道:
“你爹他在出门前说什么都要再去你阿爷墓前再看看,我们怎么也劝不住。不过出门后还没到南街呢,又自己反悔了,前前后后耽搁了些时间。”张议潮葬在了浐川边,离张家别院倒是不远,但从长安城宣阳坊的张宅过去就要花上半天了。
张承奉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张淮鼎正在队尾和张忠儿商量着些什么,接着问道:“不是前几日才举家祭拜过吗?我爹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近乡情更怯,你爹最近有点紧张,也是正常。”张怀诠说。
离返乡的日子越近,张淮鼎的情绪便越不稳定,最近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张怀诠接着说:“当年我和二兄都还是半大的孩子,比如今的你还要小些,便被爹带到了长安城。二十年一晃而过,我们在长安待的时间比在沙州还长,也说不清对哪里感情更深了。”
车队缓缓通过驿站西的潏河桥,回望长安,绵延逾五千步的外郭城墙横卧在天际线上。随着车队向咸阳而去,长安城的轮廓终于消失在了一行人的视线中。
因为最近西北边界线上有内迁的党项部落趁着内地纷乱时抄掠劫道,所以张家计划经由醴泉前往邠州,再经由宁州前往灵州,最后抵达凉州,与张淮鼎安排接应的人马汇合。
前段时间张淮鼎就传来消息,已派出张承奉母亲阴氏的族弟,瓜州游奕使阴清儿带本部两百人借道甘州,前往凉州等候车队。
最初十几日的路途一路顺遂,天暗投宿驿馆逆旅,天明便早早出发,很快就过了邠宁。
但当车队进了庆州界后,再西北走,人烟就逐渐稀少起来。这一带本来是当年唐蕃战争的前线,吐蕃强盛时,驱赶了不少陇西党项部落来此定居。如今山野间散布着不少党项村落。不知是不是近来愈演愈烈的党项反乱影响到了这一带,不少官驿都人去屋空。
张家车队投宿无门,近几天便索性架车为营,露宿野外,还能多些赶路的时间。
这日凌晨东方未明,张承奉和张淮诠搭伴守最后一班夜。
张淮诠正说着河西故事,指着一处山岭对张承奉道:“那里的谷地里,贞观开元时也有朝廷的马场,你看这一带没什么人居住,正好用来放马。传说陇西和这儿的沟沟壑壑里,大小马场加起来,能养百万良马。”
叹了口气,张淮诠接着道:“当年你阿爷举兵的时候,这儿的蕃酋也跟着降了朝廷。朝廷本来有计划调朔方和关内的人口充实此处,依着你阿爷的法子,许诺了不论出身,来者只要在这耕地开屯三年,便尽可变为编户齐民,占有土地。但那时朝廷终究已不是李卫公主政,软弱了些,那些豢养着大批奴户的人家若不配合,这法子到底是推不动。”
张淮诠说的李卫公不是大唐开国名将李靖,而是晚唐名相李德裕,武宗朝封的卫国公,后世有人将他与管仲、商鞅、诸葛武侯、王安石和张居正并称。他主政时算是唐廷最后有作为的几年。
张承奉看了看周围山陵,四下毫无人迹,唯有阴暗的剪影,更觉萧索。
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拍张淮诠的肩膀,不知何时张忠儿已经来到两人身边。
张怀诠起身招呼了一声,道:“够早啊,准备开始收拾营帐出发吗?”
张忠儿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张怀诠仔细听。
张承奉、张淮诠张大了耳朵,并没听到什么异样。不过张淮诠的表情刹时严肃了起来,问道:“可是忠哥听到了什么?”
张忠儿点了点头,回道:“约有三、四十骑,正从西北道上过来。”
倒不是张忠儿听力惊人,只是他装箭用的还是木质胡禄,这是老派唐军的习惯,沙州军承袭安西唐军,一些军将把这个习惯保留至今。如今中原的军队已经不少已经换装了成本更低廉,箭支取用也方便的箭囊。
胡禄通常用材木做成长条状的圆盒,只在开口处收紧,好点的会在外面蒙上一层皮革,晚上睡觉正好可以当做枕头。空心的木盒形成了天然的回音壁,席地而眠时正好将地面的震动传导放大,可以窥听远方的动静。
张承奉知道这点,心道不妙,路上有队人马正向自己这边而来是毫无疑问的。庆州如今归邠宁节度管辖,如果这队人马是官军,那么不是邠宁镇军,就是附近军镇的神策军。
只是一路走来,他也见识了不少这帮参与过收复京师的唐军的疲沓懒散的军容,对他们是否会赶这么个大早执行军务持谨慎怀疑态度。如果不是官军,那么张家麻烦就大了。
没时间思考,张承奉、张淮诠二人当即分头行动,挨个唤醒帐中熟睡的家人。张忠儿则是从马车里搬出两捆些箭支,做起了战斗的准备。
也就是行动间,三人耳朵里已经逐渐能听到远处马蹄的轰鸣之声。庆州距离长安实在不远,张家人不曾想会在这里遭贼,夜宿并没有找险要地方,就在官道旁不远处。
张承奉往官道望去,天色依然昏沉,西北方向上已经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知道这次怕是在劫难逃,在最后叫起了几人后,便回值守处拿起角弓,往腰带上挂起了箭囊。
张淮诠也喊完了人,回到营墙前,看到那队人马正在快速靠近,正是冲着车队来的。他见营地内仍是一片混乱,张嗣节更是拎着短刀就冲出了营帐,下身还穿短裈。又想到车队拢共不过二十余人,还有一半妇孺,知道一会难以抵抗,便对张忠儿喊了句:“忠哥,牵两匹快马,你带七郎先走,能走脱一个是一个。”
张承奉心底不是没动过跑路的想法,但是他自诩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虽然自己有不便对此世父母吐露的辛秘,但这两年受的照顾和恩情却是真真切切的。如今骤然遭难,自己决不会坐视不理。
再说刀兵在手,胆气自生,张承奉拿着弓箭,竟感到内心隐隐有些跃动。当然,造成这股跃动的更可能是恐惧,不过人的情绪复杂,一时难以辨别。
见张忠儿真的走向一旁拴马的几棵树旁,张承奉当即喊道:“不用!”转头对张淮诠说道:“还不知来人是谁,即使真是贼寇,所求无非财货,交给他们便是。”张承奉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依然是以前那个天真的学生崽,只是情急之下,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搪塞张淮诠。
一向好脾气的张淮诠显然是动了真火,骂道:“糊涂!死生大事岂能操之人手!你能指望劫道的蕃贼饶你性命吗!让你走就走!”
张承奉只当没听到,走到车墙边张望起来,用行动表面了自己的态度。
张淮诠平复了一下情绪,刚要再劝,张淮鼎已经披着袖袍过来了,听到张淮诠的骂声,又见张忠儿正在那里备马,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张淮鼎伸手止住了张淮诠,又叫住张忠儿,说道:“三郎,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惊不畏,了无出心,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