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奉从校场利落地退场倒不是要表明什么态度,更要紧的是他急着找个地方洗手。那把短刀出来时就随手丢了,不过手上蘸满了黏腻的红黄白色的液体,正顺着手往下滴着。
校场附近便是兵舍,蕃兵唐军或在寨口市集把守,或在校场戒备,此时均是些空屋。
浑鹞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了过来,经过这些天相处,他对张承奉也多了些了解,这位小郎君怕并不如面子上表现出来得那般狠厉。
他急跑几步,追上了步履匆匆的张承奉,一把扯住他的膀子,道了句随我来。便带着张承奉七拐八拐,寻了处人家,讨要了一盆清水,让张承奉清洗起来。
浑鹞子见张承奉在盆中使劲搓着两手,开口问道:“七郎是不是觉得杀那贼人的法子太残忍了些?”
张承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浑鹞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七郎你可知那野利为何敬重你,他那般看重你就是因为敬你勇敢。我和寨中里的党项人说了你的所为,没人不夸赞一句的。那样的贼人不杀,不知还有多少人要遭难。等回头你到了沙州,再看看今日这点血光,算得了什么。
你我一般年纪,你长在长安,那句话怎么说,锦衣玉食,打小万事无忧,这点小小的血腥也见不得。你可知我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张承奉大概知道浑鹞子要说些什么,他对这些事其实心知肚明,不过纸上得来终觉前浅,真到自己躬行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适。不过看浑鹞子想说,便任由他说了下去。
浑鹞子抬头看了看天,就那么仰着头道:“我生在边关,命还不好,生在一个蕃落里头。部落间几乎每天都有劫掠仇杀,死的可不是那么一两个人。太阳出来的时候,地上不是沾着露水的青草,木塌前不是等着喂食的小狗,而是一地的血水,一地的尸体,肚子都被剖开,取出了心肝,你见过吗?有时说不定你会觉得死了倒还痛快些。”浑鹞子说的大概是他自己的经历,见过这种场面,也难怪这家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了。
“七郎你见过皇帝吗?”浑鹞子接着问道。
“圣人深居玉阙……皇宫,哪是我能见到的。”张承奉苦笑。
“你说那皇帝是不是生来就不用担心害怕的这些事情,我听沙州使府里的人说那,那圣人最爱打球,谁球打得好就封谁当大官。打球有什么意思?凭什么他就可以每天好吃好穿,为所欲为,人人都还说要忠诚王事。有的时候我真的想知道,是不是有的人生来命就贵些。”浑鹞子低下仰起的脑袋,紧盯着张承奉。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张承奉低头搓着手,想也不想地答道:“当然不是。”转头看着浑鹞子,像对小孩说话一般,解释道:“就说那皇帝,他如果勤政爱民,是个贤明君主,自然有忠义之士愿意为了保护他送出性命,但这也不是因为皇帝的命就比别人贵,也说明不了皇帝的命就比谁的命贵重。是这些人觉着皇帝活着对更多人有益,觉得有比自己的命更宝贵的东西,所以出于大义自愿这么做,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值得敬佩。你明白吗?”
“现在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吗?”浑鹞子反问道。
张承奉沉默一阵,对这位有过命经历的伴当也没什么顾忌,道:“是个狗皇帝。”张承奉在长安就听过当今圣人李儇(音宣)的许多故事,狗皇帝三个字他当之无愧。当然,大唐破败的根源错综复杂,到了眼下,单单换上一个所谓明君怕是也很难救回场子。
浑鹞子笑得很开心,在一旁拍了拍张承奉的后背,道:“对,狗皇帝,我也这么觉得。”
张承奉搓洗了半天,终于将那些秽物洗去,他将两手举在眼前,出神地看了一阵。
手上确实已然清白干净了。
穿越过来这么久,张承奉心中其实一直隐藏着一个念头,无他,还是找到自己来到这的缘由,再寻找方法,回到自己的那个年代去。
这一路走来,离秦岭越行越远,张承奉有一种感觉,自己恐怕已经回不去了。
…………
子午岭间,鸟鸣声婉转。
“张七郎。”朱玫自言自语,转头看了看身侧骑着马的张承奉,问道:“张七郎,你家中还有六个兄弟是吗?”
“是,大伯张淮深家还有六子,均年长于我。”家中排辈,平表兄弟家的儿郎可算可不算,长安张家明显是算上了。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张承奉对此心存感激。
张承奉也不能一直在野利阿胡的寨里住着,正好此间事了,在与野利阿胡和破丑奴哥翁婿执手相别后,便准备随朱玫的队伍一起返回宁州,和张家人汇合。
张忠儿、张嗣节和那个张家军将打一开始便没在野利几个村寨中停留,早已出发,向张淮鼎报平安去了。
张承奉本和浑鹞子吊在队尾,和一群蜀中来的商贾们摆着龙门阵。忽然有邠宁军士上前传话,说是相公有请,张承奉无奈,只道是朱玫要追究自己在凤川寨抢了他的风头,不过到目前为止,朱玫还没这个意思。
“这么说来你是张虞侯独子。”
“正是。”
“我观你言辞有据,除了家中所传兵书,你也通文墨?”
“家里总还是要教些经书,学学夫子的微言大义。”
“可曾读过春秋?”
“略知一二。”张承奉硬着头皮回道。
“书里说良禽择木而栖,你看这子午岭间,有春塘绿树,便引来这许多朱鹮。”
子午岭上绿意盎然,偶尔确实能见到些这种珍贵的大鸟一闪而过的身影。
朱玫接着道:“沙州偏僻,远处一隅之地,邠宁却是国家险要所在。你觉得哪里称得上良木?”
张承奉闻出点味来,有点惊讶,道:“相公说笑,两镇具为国家藩屏,有什么可比之处。”
朱玫笑道:“七郎你何不留在我邠宁镇,你要想当文官,我表你个巡官便是;你愿意做武将,就在衙前任个押衙。你年纪不大,但家门显赫,已有出身,想来镇中也无人反对。”朱玫竟然是起了爱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