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头,身子骨好些了吗?”
夜深了。
西府的老祖宗平躺在床上,身边一个床上倒着的惜春,侧着身子,脸朝床外。
老人家这些天新奇的东西吃的有些多了,肠胃遭不住这般折腾,夜里难熬,便把惜春叫在身边照应。
恰巧,惜春也有些身体不适,祖孙娘俩有些同病相怜,互相搀扶的意思。
“好多了,老祖宗。”
惜春没睡着,也未曾换个姿势,只是背对着老祖宗低声回复。
她性子本就淡,又自觉着活的单薄,冷口冷心的,惜字如金。
老太太睡不着觉,有话想说。
起了个话头:“你那玺兄弟,外派做官这些年,倒是磨平了心性。这次回京,我还以为他要闹腾一番呢。没寻思,他倒是安安静静的拜祭,安安静静的宴客……”
老人家活的通透,知道不论是谈事儿还是谈心,讲究一个水到渠成。
“这猴儿啊,长大了,总归是有了自己的眼界心性。这事儿上没作妖,倒是显得我这老婆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太太像是埋怨一般,尽量说的温馨诙谐。惜春却乐不出来。她知道老祖宗要说什么。
硬着心肠说道:“玺哥哥是做大事的男人,有些事儿不想忍也得顾着体面。他入府的那年,我当时虽是年幼记不得事儿。但这些年过去,也知道他心气儿,他是放不下的。”
“要是真的放下了,他也不会在咱这西府住着,今儿也不会趁黑就偷偷溜了回来。玺哥哥的体面,都是装给外人看的……”
惜春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愈发坚固。
心狠意狠。
“我是个女儿家,就算豁出去不要脸面了,也惹不了什么大麻烦。非亲非故的,去了再惹人嫌隙……”
老祖宗听了,也侧过身子,给惜春掖了掖被子。
手放在惜春的肩头,轻轻拍打。
“贾家的小姐,可不敢说些命薄的话。若是当了真,府外那些病重了都用不起参的人家,你让他们怎么想?”
老祖宗开导。惜春年纪尚小,老太太觉着,性子太淡太冷,不是好事情。
“孩儿啊,老婆子活的久些,眼睛里就瞧见了太多的意难平。”
“记着老婆子的一句话,你姓贾,你的生身亲娘是他明媒正娶进门的夫人,贾敬是你的亲爹。”
惜春不出声。
老太太就继续说着:“再也不要说些什么非亲非故的浑话了,你娘走得早,你爹又刚刚过世,斩断了这层根源,留在世上受苦的只能是你自己……”
“就听老婆子一句劝,忘了那些没相干的,你是贾府的四小姐。”
外人眼里,老太太说是最在意宝玉这个孙子。
可在贾府,她对养在身边的小辈,哪怕是贾玺、惜春这些隔了几代人,连点血脉都沾不上边的孙辈,也是实打实用了心思的。
惜春执拗着性子,不搭话。
夜里面,窗外头风雪摇曳,屋子里,台前烛影安稳长明。
久久没了声响。
老太太乏了。
“时候不早了,四丫头,歇了吧。”
惜春本铁了心的侧身躺着,听了“四丫头”这仨字,鼻子却突地一堵。
心口压抑的闷疼,肺里像是有吐不完的浊气。
口齿艰难的,只能轻轻的回复一个声响。
“嗯。”
翌日。
一大早。
大观园里,宝玉住着的怡红院就热闹着。
贾玺、宝玉、黛玉,童年三小只,如今长大了,也是在一起能坐得住的。
“你们怎么这般清闲,政老爷不逼着你去上学了?”
贾玺回京这么久了,每来找宝玉必能在园子里寻得见人。
虽是开心,心下却也奇怪。
自打小时候自己拜师于谦过后,贾政便怎么瞅宝玉怎么觉着不上进,硬生生将宝玉逼迫成一幅装作勤学的模样。
贾府义学塾,宝玉却是再不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糊弄。
“还上什么学啊……学塾都快荒了。”
宝玉喜欢诗书,却又不肯在八股文章上下心思。用贾政批评的原话,只晓得在浓词艳赋上作工夫。
所以他平日里谈吐间倒是博古观今,什么蹊跷词句都是信手捏来。但想要在考场上,正儿八经考个功名,却是千难万难。
而学塾里教的,便是为了科考做官的应试教育。
他八股文章写的一窍不通,先生说久了,贾政骂烦了,宝玉对学塾的心性,也就磨没了。
不喜欢去,是常有的。
只是……
“学塾快荒了?亏你也说得出嘴。贾家是没了人了?还是没了钱了?你当族里面的人,都是你这般挥金如土的大少爷呢?他们不要读书识字搏出身了?”
贾玺对宝玉的话,一百个不相信。
“呵!你还不信,林妹妹总不会与我合起伙来在这事儿上诓骗你吧?你让她说说,学塾是不是好几个月没人去了。”
宝玉自己说不过,便要拉着身边人作证。可黛玉却心里明镜,不会胡乱瞎说。
“你们的学塾,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可是一次都没去过……你让我来为你作证……我知道的,不还都是你讲给我听的……消息来源的根子本就不正,又怎么能当作证据呢?”
“好呀!玺哥哥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我!看我不找个实在人,好让你们错的心服口服。”
宝玉较了真,说着就把厅堂伺候的袭人拉了进来。
“袭人的话你们总信得过吧?袭人,你与他们讲讲,为何我不用去学塾上课!”
袭人被没规矩的宝玉拉拉扯扯,也不知是个什么事儿,只是在身边伺候久了,知道宝玉是个咋呼性子。
袭人年长些,也不急,当听了是这么个缘由,便笑着解释。
“我们二爷就是这么个急躁起来便不管不顾的性子……二位可千万别见怪。”
贾玺不在意。黛玉听了这话却有些吃味。
说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我且问你,他是不是又逃学了?”
她自以为摸透了宝玉,只当他玩心重不去上学。
袭人说道:“二爷自是不喜欢去学塾的……”
贾玺、黛玉话还没听全,各自斜眼瞥向宝玉。
小样的,我还不知道你了?
“什么啊……”
宝玉急着辩解,他是万万没想到,袭人看着老实巴交,能给自己挖这么大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