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归交情,工作归工作,程诺还是坚持把印章的定金付了,况且钱本来也不多,因为私人请求把交情变了味,那就有点得不偿失。
本来与蔡远裴、梁任公等人约好一起返京,但苏省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程诺不得已取消了返程计划,等待此事过后再决定几时回去。
来到张蹇的房间,此时脸上都是急色,正不停地走动,看到程诺进来,他一把给拉住。
“致远啊,苏省这是要出大乱子啊,所谓的地方父母官全都是胡来,做事完全不计较后果。”
程诺搬来两把椅子,让其坐下,关切道:“张老,发生了何事,让你这么着急,又是棉花种子的事吗,放心,等我回去立马派人来支援你,苦日子不会太长。”
张蹇疾首蹙额,重重点了一下拐杖:“若是自家之事,我哪用得着这么生气。前阵子邻县遭遇冰雹灾害,不少良田里的庄稼都被毁了,当时农民们心疼粮食,聚集了三千多人到县署请愿,要求知县下乡踏勘,竟遭警士开枪捕人,群情愤极,拥入警署,房子都差点给掀了。”
程诺感到吃惊,本来只是天灾生生被这知县给弄成了人祸,说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便说道:“那些百姓们也是可怜,今年没了收成,公家还要如此对待,实在是令人气愤,恐怕此事不会就此打住。”
“后来知县答应惩凶、踏勘,农民们这才解散。”张蹇撑着拐杖,继续说道:“我担心此事可能会成为一个引子,马上苏省就要迎来雨季,汛期一到天气将会更加多变,彼时农民的日子会更加难过,这样的事恐怕会层出不穷。”
怪不得张蹇对气象这么敏感,早年他开垦通州那片荒地时,两次遭遇强台风、暴雨和大潮袭击,事先毫无防备,堤岸被冲坏五十多处,损失巨大。当时为了应对气象灾害,特意招工两三千人,夜以继日地赶建大堤,紧急关头还是张蹇亲自带队,和民工们一起赶工筑堤,这才躲过一劫。
眼下虽然只是一场冰雹,就引得邻县民众骚乱,不得不说沿海百姓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急需要法子去解决难题。
顺着这个思路,程诺很快就找到了突破点:“张老,我以为咱们可以设置气象观测台,提前预测未来的天气,总结历年严重灾害性天气、害虫给农作物生长带来的不良影响,给予农民相对应的应对措施,尽可能规避风险。”
不料张蹇脸上由阴转晴,皱纹里都藏不住笑意:“致远啊,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走吧,再劳烦你跟我回通州一趟,咱家的军山气象台正缺一位定海神针。”
程诺恍然大悟,笑着摇摇头:“张老啊张老,都说做生意的人头脑最活泛,起初我还不信,到了今天我也是不得不服啊,感情你早就在前面等着我了。”
张蹇有些无奈:“各国气象台之设,原本是政府职责所在,我国自是也应当如此,政府宁暇及此?若地方不自谋生路,将永远不知气象何事,农业根本之知识何在,民众生活将永远置之于未知,何谈将来之发展。”
在回去的路上,程诺了解到张蹇自打那次吃亏后,他自筹资金在南通博物苑中馆建立南通博物苑测候所,这是我国近代最早的气象观测站,开创了中国民办气象事业的先河。
后来在担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水利局总裁期间,下令在全国设立气象观测所,中央直隶省及各级农林机构共设立了二十六处观测分所,这是国内历史上第一次由中央政府在全国范围内采用近代气象科学观测体系,可惜随着张蹇辞职南归,北洋政府又出现经费问题,大多数气象测候所被迫停办。
现如今他在通州军山又建造了一個气象台,房子都建好了,就差专业仪器和技术人员入驻,结果赶上这么一摊子事,实在是让人有些糟心。
面对这个问题,程诺最擅长的是宏观指导,指明一个方向,具体科研攻关他也犯怵,尤其是在这个陌生的领域,要不然他也不会成立科学院,早就撸起袖子自己上阵了。
到达通州后,没有着急去参观军山气象台,而是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开始将后世看过的科普物、去过的科学馆和读过的科技史连夜整理,终于收集出一份关于气象方面的指导书。
可能在后世气象学家看起来漏洞百出,但放在一百年前的现在,绝对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中间由于太投入,送来蘸酱吃的糍粑差点给蘸成墨水,让程诺觉得也挺好玩的,真要吃了墨水说不定百年以后的儿童读物上,又增加一位蘸墨名人。
“风向风速日记机、富尔顿水银气压表、自记温度计、干湿球温度表、自记雨量计......经纬仪、测云圈。”张蹇反复看了看程诺提交的气象仪器名录,问道:“军山气象台除了需要纸上的这十多种仪器外,没有别的了吧?”
“对了,还差个老祖宗的日晷仪,也就是它咱们可以不用洋货。”程诺也是饿坏了,边往嘴里塞糍粑边说道:“最好再准备两台无线电发报机,山上一台,家里一台,碰到极端天气可以很快通知到大家。”
“只要有效果,这些投入都是应当的,看着仪器表单我还唯恐不足,差了哪些。”张蹇点点头,将名单交给一旁的下人,让其尽快准备。
其实跟气象打了十多年交道的张蹇已经是入门了,之所以找上程诺,也是想着作为目前国内科学界的顶端的大才之一,看看其有什么独到的想法可以补充。
跟体育行业类似,此时国内气象界也基本由洋人把控,专业仪器和话语权全在人家手里,气象解释是否是科学正确的外人一概不知,就是他送人去学习的远东第一气象台——徐家汇气象台,也是外国传教士建造的,主要服务对象还是过往外国船只,农业方面触及很少。
真正改变现状,还得等到竺可贞先生等人回来,几番努力下才逐渐好转。
如今程诺用一桩桩事实摆在眼前,与张蹇早期的规划不谋而合,对其信任度再提升一个高度。
站在军山气象台上俯瞰,周边秀美景色尽收眼前,看着宽广的长江,游人也不禁心胸宽阔。
张蹇脸上露出难得的豪兴:“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致远,通州名山不少,以狼山最为出名,传闻东渡的鉴真和尚就曾在那里逗留过一段时间,有“江海第一山”的美誉,但我偏偏选择在军山设立气象台,你可知是其中缘由?”
这个问题自然难不倒程诺,四下环顾之后便给出了答案:“选择军山虽然在景色上稍逊一筹,但对于天气而言却远远胜过。南邻长江,与江南岸的福山对峙,形势绝佳,江上南来北往的船只很容易看见山上的信标。在通州城及东乡民众,远望军山有台,亦可提高重视天气预报的观念,瞭远听远于民众而言大有裨益。”
“而且,我猜想张老心中还有一桩外人不知的心事......”聊到这里,程诺故意卖了个关子。
张蹇前面还听着连连点头,但到了后半句话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半信半疑道:“这个心事,我可从来没有跟外人提过,致远你猜想的可不一定就是真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程诺不会轻易与人结交,这些天也在私下里了解着张蹇,如今加深了解后,那话必然不会无的放矢,笑道:“要是我没记错,张老的恩师是松禅老人吧。”
“对,正是在下恩师,也是同治帝和光绪帝的老师。”张蹇点头道。
“而他的故里正是我前面提到的江南岸福山,与军山遥相呼应。”程诺带着面带微笑,解释道:“军山气象台在张老心中犹比马鞍山之“望虞台”,另有怀念老师之意,此种做法兼具科学和人文,让我心生敬佩。”
说完话,程诺深深鞠了一躬。
张蹇哪想接受这份大礼,赶紧上前将其扶住,不让他弯下腰,嘴上满是服气:“致远啊,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要不这样,把我大生纱厂的股份让给你一些,咱们两个大作一场。”
程诺不想把自己困在棉纺织行业上,笑着拒绝:“无功不受禄,眼下我这种状态也能帮上张老啊。”
在程诺的帮助下,军山气象台的业务开始扩展,除了基本的气象观测外,还兼顾编发接收东亚地区各站所天气电报、绘制天气图、制作项目众多的短期天气、水文预报、收集整理自然灾害、开展农业气象研究等。
不过这些东西也只限于通州地区,所以就不用定期在《国民》主刊上刊登。
当然,只在一个地区设置气象台显然是不够的,最起码各省都要有一个,可惜程诺手下没有气象人才,只能焦急盼望着大佬的回来,一封程诺的亲笔信再次送往美国哈佛大学,寄给从前的学弟,现在读博的竺可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