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省某地,像往日一样,章太严开始照常举办亚洲古学会茶话会。
近年来他的生活过得那叫一个颠沛流离,虽然作为国学大师,手下有着周树仁、周作仁、朱稀祖、钱炫同等一众所谓四大天王、八大弟子,但学生多了话也开始分出派系,甚至有人因此背叛师门,比如刘师陪、何震夫妇就曾污蔑陷害他,一手创建的《民报》也被封禁。
好不容易赶上民国成立,又遇上复辟帝制,在监狱里又被关了三年,直到去年才被放了出来。
如今国内逐渐掀起一股白话文运动,新学思潮开始广泛传播,此时筹办亚洲古学会除了表面上的“研究亚洲文学、联络感情”外,也有对这种现象的忧虑和困惑。
怎么进去了三年,社会面貌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了。
端起一杯茶,章太严用杯盏拨了拨茶面,轻酌一口说道:“诸位到此,我不妨再多说上几句,今欲保存吾洲之古学,惟有沟通各国之文字为着手,然此事殊难,行之匪易,予以当创一种共用之语,以为彼此联络情谊之准备。如是则古学可兴,而国家亦可得其裨益。”
黄侃此时也来捧他师父的场,将长袍抻平,说道:“亚洲各国虽风俗人情各不相同,然溯其源流,无大歧异,只为国界分隔,以至情志久疏,遂忘同气,叙同洲之情谊,联各国之学识,今欧战的惨烈益证泰西道德问题扫地以尽,吾等趁此可大兴学说。”
章太严听后满脸赞许:“常言学问进展,如日行千里,今汝是一日万里!”
师徒二人的感情非常深厚,章太严被幽禁时,黄侃已经是北平大学的教授,听到师父落难身边孤苦无依时,多次要求陪伴其左右,白天在学校授课,晚上陪师父谈学,直到被看管章太严的警察逐出为止。
但说起两人的师徒渊源,还是比较有趣的,当时章太严在东京讲学,深受学生们的欢迎,黄侃也准备前去拜访,结果到章太严讲学的地方发现写着一句话,让黄侃掉头就回,上面写着:
“我若仲尼出东鲁,大禹长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
我狂也就算了,如今真是小巫见大巫,你丫自比大禹和孔仲尼,还独步天下,咋这么牛呢?
虽然这句话是引用东汉戴良的,但让黄侃看见后觉得对方太过狂妄,不值得学习。后来某天晚上内急来不及上厕所,打开窗户便飞流直下三千尺。结果下面正住着章太严,好好的开窗读书,竟遭如此横祸,忽闻骚味扑鼻,于是高声怒骂,黄侃不甘示弱,报以回骂。
就此,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黄侃遂拜章太严为师。
不过这亚洲古学会茶话会毕竟不是师徒二人的情感交流会,稍微说上几句后众人也开始发表各自的看法。
有人趁机说:“反对外国侵略,非常有必要和亚洲各国进行合作,尤其是日本,更应该结犄角联合之势,奉行唇亡齿寒外交政策,正好可以借助这個茶话会商讨一下意见。”
不过在这时走进了一位年轻人,本来想找个角落坐下,听到这个加强和日本合作的观点后立马站起来,出声反驳:“所谓‘唇齿’外交是建立在平等国立基础上的,须有实力底气,弱国无外交,一味腐败与羸弱,无力独立拒敌,很难获得邻国援助,况且我们的‘好邻居’还是日本,诸位莫是忘了甲午海战,亦或者最近鲁省之事?”
本来这个亚洲古学会就有日本人参与,而北洋政府又与日本的关系走得很近,仗着这种背景下,北原苍介站起来很是不满:“亲日口舌未干而排日之议论大作,足见中国人之言甘而无信,原本我们想着文化同源而相互合作,亚洲者亚洲人之亚洲,现在看来真是可惜。”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悄悄过来的程诺,刚进来就听到有所谓“*****圈”的苗头,赶紧出声打住,结果小日本贼心不死,还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孰可忍孰不可忍。
“据我所知,你们现在表面上拉着我们一起断交德国,实际上要求美国承认日本在我国有特殊利益,知小礼而无大义说的正是你们。”程诺站起身来,慷慨陈词:“真心实意谈合作,必须恢复东亚国家之间的平等关系,使朝鲜、湾湾、琉球恢复自由,废除帝国时代从中国获得的一切特权!”
章太严本来是单纯想远离政治只谈学术,但在这种环境下显然不太现实,尤其是在日本人如此猖狂时,他也坐不住了,不过作为东家,好歹还要顾及一下脸面,缓缓说道:“在我看来,中国与日本、印度三国好比是一把扇子,中国是扇骨,印度是扇纸,日本是系扇柄的扇绳,理应友好合作。所遗憾的是作为扇绳的日本走出困境后,没有担负起支援亚洲的使命,而对亚洲实行侵略,破坏了亚洲的安全。”
北原苍介僵直着脖子,生硬地问道:“依先生所言,我国应该做些什么,难道这些年一直给你们借款还不够吗?”
章太严回道:“日本应深刻反省,制止侵略,转与亚洲人民团结一道,扶将而起,绝不去做蹂躏他国相杀毁伤为事,以此为世界表率,这样可使帝国主义之群盗,厚自惭悔。”
听完这话,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小日本什么人啊,怎么可能跟你讲文明树新风,只有你比他强把他揍趴下了,话中说的那些事才会实现。单靠文化感化西方列强,更不可能了,人家盎格鲁撒克逊强盗起家,手上沾满了原罪,背后有着长枪大炮,对方才会忏悔。
程诺再次出声:“日本人有言亚洲者,亚洲人之亚洲,非白人所得而干涉也。在此基础上我想变一变,改为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非外人所得而干涉也。你们强调的不过是亚洲门罗主义,亟亟焉思侵他人之自由,此时乘列强多故之秋,摧我怒生之气,绝我养长之机!”
“你......你们......你们等着。”被说中心思的北原苍介一时语塞,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不得已放下狠话灰溜溜的离开。
章太严本来是亲日倾向,见状只好无奈的摇摇头,望向程诺。
“不知这位小友尊姓大名,言辞之犀利让吾等大开眼界,观其面相好似生人,第一次到我们这里吧。”
黄侃在北平大学已经教过一段书了,自然不会不认识这位学校名人,不过由于近视眼,离得远瞅不清不敢肯定,只是听声音有些熟悉。
走上前来,扶着眼镜仔细看看后才惊异道:“程教授,原来是你啊。”
程诺则抱拳笑道:“季刚先生,好久不见啊。”
不过眼下不是聊正事的地方,等到茶话会散的差不多了,程诺交代出此行的目的,却没想到这位先生对社科院不太感兴趣,反倒是对医学院兴致很浓。
“去年从南洋回沪,总统就曾发来专电邀我担任国史馆馆长,当时给我婉拒了,今之人情,信国史不如信野史,社科院想法虽好,但于我不适。”章太严抿了一口茶,说道:“吾家三世皆知医,至君尤精,半生以来也算小有收获,听闻医学院皆是西医,阴阳失调,恰有此兴过去调和,小友意下如何?”
程诺这下呆住了,都知道章太严是国学大师,什么时候在医学方面称道的,真想来上一句,大师,下药下错了可是会死人的。
保险起见,程诺既没答应也没否决,问道:“自鸦片战争以来,西学东渐对中医学造成了极大地冲击,尤其是民国时期,中医被一些人认为是落伍的、不符合科学的,提出以西医取代中医,甚至出现废止中医案,先生以为该行何事?”
比如民国元年的“教育系统漏列中医案”,教育部以中西医难以兼采为由,只提倡设立西医学校,而将中医排除在教育系统之外。
章太严知道这是在考校他,不慌不忙道:“夫医者以愈病为职,不贵其明于理,而贵其施于事也,不贵其言有物,而贵其治有效也,治效著,其道自尊,不在中西辩论之间。依我看应一切以疗效为根本,融会中西。”
“如今中医尽显颓势,先生可有良方医治?”好话谁都会说,程诺继续问道。
“广征医家,录取治案,详其证状,疏其方药,尽悉前西医名与药,为之比较,以体现中医特色疗法。”章太严从容回答,微笑道:“中医自立,首要在于自知,病有西医所不能治,而此能治之者。”
程诺当即就被折服了,这理论说出来一套一套,在他这个外行看来,确实是这个道理,实施以后说不定真有奇效,彼时医学院也就不用西医一家独大,相互竞争下发展更好,不过看样子是不是也得弄一些“国医大师”的荣誉头衔,鼓励他们。
仔细一想,民国确实有个说法,有人发问“你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先生笑答:“都不是,我是医学第一。”
早年章太严被袁大头幽禁于北平时,他的母亲积忧而患痹症,就是他亲自开药方给治好的。后来自己患了黄疸和热病,也是自己给自己看好。一生中发表了一百多篇医学论文,他对霍乱、中风、温病、黄疸、疟疾、猩红热、脚气等病的原理都有研究,理论方面相当充实。
之所以他有着加入医学院的想法,就是怀揣‘融会中西,更造新医’的宏伟目标,如今南北政府他谁都不信任,要不也不会研究什么亚洲古学,真有那么有研究价值么,不见得。
就这么稀里糊涂把进社科院的想法,改成了医学院,双方达成了合作协议。
回去的路上程诺还没回过味儿来,我是过来干啥来着,好好的国学大师,怎么变成了国医大师。
不过完全不亏,人能进来啥都好说,毕竟人家未来可是首任沪市国医学院院长,乃是最早采用现代医学作为基础学科的中医院校。
如此,沪市之行告一段落。